第19章 糾結

那股鬼的氣息,呼吸到肺裏竟像鐵塊一般沉。

文景死死抓住自己的領口,手越捏越緊,感覺到一陣憤怒,而這股憤怒,有一半是因為——剛剛在分辨出是那只鬼後,竟然全身緊張到發麻。

太不像話了!

距離當時月下相遇,已過去了三個月有餘,還是如此不中用。

“呼——”文景松開自己的手,将月牙形狀的印痕留在手心裏,仔細觀察這裏殘存的痕跡。

鬼已經離開,而且速度極快,所以根本無法分辨出行進方向。

除了讓烏鴉向總部彙報那只鬼殺過人外,她無法做任何事情,來挽回已經逝去的生命,和遠方即将走向黑暗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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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着這樣沉重的心情,文景正在飛速前往山梨縣。

大概是因為憤怒和擔心,她的肺部擴張得比往常更大,一次吸入的空氣變多了。眼中只有前路,沒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想法,于是整個人像是融化在風裏一般。

不知不覺,她就和全速的烏鴉齊頭并進,連那嘎嘎亂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噶——噶——笨蛋弟子!休息!”

烏鴉飛過來想啄文景的頭,卻總是被避開,仿佛她背後長眼睛了一般。

她沒有将心神放在周圍,卻神奇的能接受到烏鴉的意思,同時在心裏否定,‘不,我現在狀态絕佳,根本感覺不到疲憊,不用休息!’

一邊消耗體力,一邊快速恢複體力,只要恢複的夠快,那麽從外面看起來就是沒有消耗。

文景不由得想起,在笛子吹奏技法中的循環換氣技術。一般人在吹笛子的時候,困于人體結構的設計,一個時間裏,只能選擇呼氣或者吹氣。

這樣的話,就會造成吹奏當中的斷句,而循環換氣,就是一邊吹氣一邊吸氣的技術,能讓氣息循環不斷,使樂曲完全連貫。

而人體的疲憊,無非就是肌肉的疲憊、乳酸的堆積。

那麽就在奔跑的間隙裏,為自己制造很短暫的休息,比如左腳踏出的瞬間,将肌肉延展放松掉,在落地時才重新收縮,右腳同理。

這樣一直奔跑到黃昏時刻,只在中間斷斷續續休息了一個多小時,就已經到達了南巨摩郡。

“路還真是不好走啊,杏壽郎平時就這麽趕路的嗎?”反向走了一遍他平時的返家路,文景決定下次不再表現出擔心或者着急,早點回家不如安全回家。

“噶——噶——藤花之家!”烏鴉在前方一處民宅處盤旋。

那家的木門上畫着一個大大的紫藤花标志,文景拖着疲軟的身體,喘着粗氣過去。

‘循環換氣’很高級,人卻終究不是永動機,循環恢複使用的仍然是身體內的營養,所以文景此刻狼狽極了。

一會兒就能見到杏壽郎了!她這麽開心着,又摸了一把頭上的汗。

‘等等!我就這個樣子嗎?!’

低頭看看,一只腳上沾了牛糞,一只腳上泥土風幹成了淺褐色。

一這麽停下來,往後吹的風消失,有汗味兒就從領口蒸騰出來,撲在她的下巴上。

‘這樣可不行!我得離他兩米遠才能不被聞到汗味兒!’

剛剛好像路過了一條小溪,有人在那邊洗衣服,也許應該倒回去看看。

腳步一動,就看到了一個婦人打開了門,正朝外面張望。

“啊,是少年的烏鴉!”三島夫人左右看看,卻沒看到預料中的姑娘。也是,這才兩天多,誰家的姑娘腳程能這麽快,而且這兩天據她打聽,少年挂念着的人貌似是個很文弱的少女。

“不好意思!!”

沒有人的前方炸出一個聲音,三島夫人原地跳了一下,“誰?!”

然後一個姑娘出現在了她面前,似乎在不好意思的朝着她笑。

“我是來找杏壽郎的!他還在吧!?”

夫人撫了撫胸口,抱歉的鞠躬,“啊對不起,剛剛不知道為什麽......真是失禮了!”

不不不,是我沒把存在感調節好的緣故。

文景被迎了進去,聽說杏壽郎還老實待着,就放心了一大半。

“噶——噶——”不遠處烏鴉已經進去打小報告了,她順着一想,又想到了整潔度的問題。

看到院子裏的井,她眼前一亮,“可以用井水稍微讓我整理下嗎......”

女孩言未盡,就得到了對方秒懂的眼神,“哎呀,不用客氣,請随意使用。”

日益灼人的太陽終于在黃昏時刻收住了熱氣,文景将手帕浸在水桶裏,不期然被深井裏的水冰了一下,随後一路而來的燥熱都消解掉了。

原計只擦擦臉、脖子和腋窩,可那冰涼沁骨,背上的汗意就更覺得明顯了。

要不也擦擦背?

背的面積更大,所以出的汗也更多。

不擦的話,一會兒便是被風吹涼一些的衣服,和黏膩的背後貼在一起。

像是一層熱膩子和一層冷膩子混合在了一起,相接觸的那一瞬間,會感覺在用自己的肌膚和熱度,加熱涼掉的髒東西。

所以,還是稍微擦下吧。

杏壽郎那邊就晾晾他吧,誰讓他那麽莽撞!

她左右看看,見無人經過,便将存在感調節到最低,将羽織脫下,領口松開。

帕子擰幹不滴水,帶着兩分陰涼,把背上的汗一掃而空。

‘真爽!夏天就是要用涼水!’

唯一有點問題的,就是手帕小了,就算全部展開,也有點夠不到,更別說現在衣服拘束太多,有點展不開手臂。

再次左右看看,确定四下無人——就算沒人看到,她心裏也有障礙。

靜悄悄的四周在鼓勵着文景,‘快點把一只袖子脫掉吧!’

她把手臂從袖子裏縮回來,團在胸口,但是沒有露出肩膀。

“呼——好舒服呀——”她看着夜鳥投林,遠方天空染上霞光,月亮剛露出一個彎角,一時間只覺得萬事随心,舒暢極了。

而就在這個時候,背後的緣側傳來了爽朗的笑聲,“哈哈哈哈哈,文景少女!你來——”

杏壽郎的聲音戛然而止,晚風從他們兩個中間的靜默裏吹過。

這靜谧的兩秒裏,少年扶牆站在日式走廊盡頭,笑意還未從嘴角消失,眼睛卻瞪大了。

少女兩只胳膊都縮進去,上身鼓囊得像一團棉花,肩膀處的布料被撐得将掉不掉,兩個袖子空蕩蕩的垂着。

而就在兩秒後,杏壽郎終于把瞪大的眼睛縮小了一點,他不知在心裏做了怎麽樣的活動,伸手向少女,溫和中帶着一點慈愛的說,“用我幫你擦背嗎!小時候我媽媽經常這樣幫我擦背呢!夏天——”

文景出離的羞憤,肩膀也不顧掩蓋了,伸出胳膊,一把将水舀子砸向了那邊的人,怒吼:“誰是你女兒啊!!”

那水舀子正中少年的額頭,才從暈眩中恢複到能起身的杏壽郎:卒。

在他撲到地上之前,一個焦急的人影從遠處跑來,白色的裹胸明晃晃的在他眼前晃悠。

他伸出手,想‘教訓’她女孩子穿衣要整齊,決不能因為沒人看到就亂來,還想擦掉她臉上的後悔和焦急。

結果對方似乎誤錯了意,一把抓住了伸出去的手,彎腰将他抱起。

有些吃力,但能堅持走到房間裏。

臉龐是滑膩的觸感,他蹭着對方的肩膀,感覺一塊豆腐頂在眼前。

杏壽郎沒有昏過去,就是有點暈,所以能看到,女孩因用力而肌肉膨起的白皙脖頸,能感覺到,對方呼吸的節奏。

‘嗚姆,昨天晚飯好像有豆腐呢!’

不着邊際的聯想着昨天的豆腐,大前天的豆腐,就是不去感受眼前的豆腐,他讓自己短時間內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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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睡了短短十幾分鐘後,杏壽郎醒了過來,但他沒睜開眼,獨自思索着和文景之間的關系。

明治末年的日本,走在從傳統到現代的路上,生活品質越來越靠近西方,可思想更新換代的速度遠遠不如物品。

大概每一代人只能接受一定程度的轉彎,這樣依靠幾代人遞進,才能将舊有的思想全部疊代掉。

所以,他看到了未婚女性的肩膀和裹胸,作為一個負責任的男性,他正在傳統解釋和現代解釋之間搖擺,思考哪種方法能更好的保護文景的內心。

這種糾結在直來直去的杏壽郎身上很不常見,只因為對方屢屢給他的反饋都是在退縮。

上次合作滅鬼後,他反射性的将對方當做了患者,抱起了對方,結果在救完火之後,文景明顯向後退了一步。

那之後,明顯對方不再輕易臉紅,相處起來更像是親人而非男女了。

而且說到底,對方曾有過的那種所謂的‘感情’是真的感情嗎?

一直被人忽視的少女,可能根本不了解喜歡是什麽,只是對第一個能發現她的人的‘母親印随’效果罷了。這樣的話,去告訴對方,他想要負責任之類的,不就是在趁火打劫嗎?

可如果當做什麽都不知道,就這麽糊弄過去,又不是敞亮的男子漢所為。

于是他決定了,不糾結,将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告訴對方,将決定權交給文景!

而文景這邊則早就将剛剛的事兒抛在腦後了,她只思考着,不會把杏壽郎的腦子打壞吧?

那擊還挺用力的,哎呀,她內心埋怨自己,‘又沒露什麽,幹嘛不順着說下去,還反應那麽劇烈,像是自己心裏有什麽似的!早就成年了,一瞬間還跟單純的小姑娘似的!’

明明對面就是一個小孩!懂什麽呀,成天就是個不開竅的小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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