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畫情入鏡刻相思
吳不曉清了清嗓子,聲線沉沉,聲情并茂地講述起來,那表情好似當夜真有那事,而且還是他親見一般。
長寧喪鐘敲響的那夜,老楚君驚聞孫兒噩耗卧床不起,而前來吊唁的文武百官也各自回府,晉王府中只剩下一幹侍衛和守夜的湘王。
夜半時分,忽聞院中一陣騷動,正要起身出去查看時,靈堂大門洞開,一白女子披頭散發,搖搖晃晃走了進來,身後侍衛們橫七豎八倒在地上□□。而那人長發披面看不清面容,白衣被刀刃劃破數道,傷口處,血一點點暈開,而她渾不在意,目光始終停留在晉王的棺木,一步步跌跌撞撞走了過去,血順着衣擺滴落,大理石地面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
“你、你是何人?”湘王面色蒼白,跌坐在地上,顯然被吓得不輕。
白衣女子卻當邊上的親王并不存在,不曾理會他的問詢,只是站在棺木旁,垂頭盯着沉睡的男子,眼底的悲傷憤怒如潮水般洶湧,再也控制不住,只見那人一掌打在棺木上,“彭!”陰沉木材質的棺木四分五裂,而晉王已然被白衣人抱在胸前。
“阿湛,我帶你走。”那人俯首在晉王耳邊低語。
“你要将湛兒帶到哪裏去?”眼見陌生的白衣人就要帶走侄子的遺體,湘王不知哪裏來的勇氣,擋子白衣女子身前,“你若敬他愛他,為何不讓他入土為安?”
聞言,白衣女子卻是仰天狂笑。夜風吹來,那人黑發随風而動,笑容扭曲的面孔顯得猙獰可怖。她倏忽止住笑容,低頭,赤紅的雙眼死死瞪着湘王,吼道:“你們貴族肮髒的土地不配埋葬他!不配!!”
駭人的氣勢瞬息席卷全場,湘王臉色越發蒼白。
白衣女子卻極不客氣地一腳踢開她,随即一個轉身,抱着晉王便消失在濃濃的夜色中。遠遠地,猶可聽到女子哀婉柔美的歌聲:“我與與君相知,長命五絕衰……”
“白衣姑娘帶着晉王遺體,揚長而去。沒有人知道她是誰,也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裏。”故事講畢,吳不曉一合折扇,挑眉看向白蔹,眉目間浮現幾分得意之色:“如何?”
說實話,比之應留講的神仙故事,吳不曉故事中的人物有血有肉,又是個小姑娘大媽大嬸愛聽的傷情故事。論吸引力,自是吳更勝一籌。然而,白蔹并不想讓吳不曉太得意,她把玩着衣袖道:“我比較喜歡做小仙女。”
慕白蔹知道,自己這句話會讓吳不曉不高興,或許還要争辯幾句。但意外地,他竟然保持沉默,轉而擰眉沉思,喃喃自語:“怎麽會?女孩子不是最愛看這類愛恨情仇話本嗎?竟然一點都不欣賞我的故事?是不是矛盾不夠?”
雅間內,瞬間安靜了下來。
“不曉做事随心所欲,但獨獨于話本一道執念極深,只要有一人不滿意,他便改改改。”
“看出來了。”
慕白蔹看着角落裏一會兒抓頭,一會兒來回走,一會兒又跑來問她好不好的吳不曉,忽覺負罪,低聲詢問慕深:“公子,我這樣雞蛋裏挑骨頭,是不是特別不厚道?”
“無妨。”慕深淺呷一口茶,并無怪罪之意,“安靜了,不是嗎?”
“诶?”慕白蔹愣了愣,“你是不是也經常這麽幹?”
慕深笑望着白蔹,不置一否。
突然,慕白蔹同情起吳不曉,決定不再戲弄他,等他過來詢問時一定極盡贊美之詞誇贊。
然而,白蔹沒有等來吳不曉的新故事。因為落英樓三年一度的拍賣會開始了,大廳和回廊的燈籠突然整齊一致地熄滅,唯有雅間內零星幾盞燈搖曳着燭光。
這一突然的黑暗,将沉浸在構思話本的吳不曉拉回了現實。
“發生了什麽事?”吳不曉跳将起來,迅速移到慕深身側,全神戒備。
樓內茶客們也一陣嘩然。
“抱歉抱歉,忘記提醒客人了。今日的第一件物品需得在暗處觀賞。”應留及時出聲,撫平一衆的不安。
吳不曉松了一口氣:“吓我一跳,以為來了刺客!不知什麽稀罕物,弄得這麽神秘!”說着,探頭看向大堂舞臺處。
應留點燃一盞燈,照亮身周數米。這時大家才發現,他的說書案上,多了一面銅鏡。銅鏡樣式簡樸,背後僅裝飾一圈玉蘭浮雕,并無奇特之處。而且,平整的鏡面上有一道裂縫,在燭光下很是明顯。這樣一面鏡子若是放在店裏,絕對是一件賣不出去的殘次品。
“似乎平平無奇。”茶客們仔細端詳一番,有些不确定地下結論。落英樓素來拍賣珍奇異寶,按理這該是面奇特的鏡子,但左看右看看不出門道。
應留搖着破芭蕉扇,将油燈移至銅鏡前:“諸位再仔細看看。”
銅鏡鏡面清晰地倒映着燭火,一剎那,光芒似乎變得比先前明亮了些許。更神奇的是,鏡面反射燭光,在應留身後的屏風上投射出一副副畫。畫上有一樹開得繁盛的桃樹,樹下有一男一女。男子寬袍廣袖,素手撫琴;女子倪裳羽衣,翩然起舞。随着應留左右移動油燈,畫面動了起來,桃花紛紛而下,撫琴人指尖在古琴上移動,清晰地可以看出是在彈奏一曲《桃夭》,而女子修眉聯娟,舞步蹁跹,神态動作惟妙惟肖。美中不足的是,因着那道裂縫,撫琴人面目模糊。
落英樓內一片安靜,衆人皆沉浸于畫中美人的舞姿。
突然,有人驚呼一聲,情緒非常激動:“畫情于鏡,相思透骨!是畫情鏡!這是昭明太子的畫情鏡啊!!我出一千兩!”
這一呼,衆人回過神來。一時間,驚嘆之聲此起彼伏。
“鬼斧神工!”
“神仙造物!太子當真是神仙般的人物啊!”
……
昭明太子一生短暫,卻留下了諸多傳奇。他與太子妃的浪漫愛情便是其中之一。楚國重門第,皇室擇婿納妃皆在世家大族內挑選,尤以東海高氏最為顯赫,一門出了五位王後。原本,昭明太子的太子妃也該出在高家。但是,太子卻戀慕平民女子徐氏,頂着重重壓力聘為正妃,甚至許諾只娶一妻,虛設嫔妾。太子這一行為,在楚國貴族們看來是離經叛道的,卻意外贏得了百姓的喜愛。不管是那時還是現在,百姓們也時常傳頌兩人的愛情,誇贊大楚有一個重情重義的太子。而畫情鏡,作為兩人感情的見證者和承載者,亦是常被人提起。如今,傳說中的物品被擺上拍賣臺,雖美中不足有了裂縫,卻還是比想象中還要奇特。一衆太子的仰慕者非常激動,應留還沒開始叫價,賓客們已經各自争搶起來了。
相比外面的熱鬧,白蔹這邊卻異常安靜,甚至有些壓抑。
慕深捏着茶杯,猶可見幾根青筋暴起,眼中明明暗暗,似有波濤洶湧。
吳不曉喃喃自語:怎麽會在這?這鏡子不是随太子妃葬入西陵了嗎?
“咔擦”白瓷茶杯經受不住慕深的力道碎裂。
“哎呀!”慕白蔹驚呼一聲,蹬蹬蹬跑去打開雅間大門,對侍候在外的小二不滿道,“小二哥,你們樓的杯子略略有些脆弱,取個結實的來。”
“二姑娘息怒!小的這就去取來!”小厮即刻點頭哈腰,告罪之後下了樓。
“慕姑娘,你關注的重點是不是錯了?”吳不曉瞥向慕深緊捏成拳的右手,粘稠鮮紅的血染紅手掌,一滴一滴落在木桌上。這丫頭是如何無視慕深的手,而始終将關注點放在粉身碎骨的茶杯上的呢?吳不曉真的很想知道。
“啊?”慕白蔹迷茫得瞅了眼吳不曉,鼻下聞到一股淡淡的甜腥味,視線才正式轉向慕深的手,随即發出一聲更響亮的驚呼,“呀!手流血了!”她三步并作兩步走到慕深身側,一手掰開尹奇的手,一手掏出手絹,小心翼翼地将碎片從傷口處清理出去。
“嗤——”手絹挑出碎屑,帶得一陣猛烈的刺痛。慕深驟然回神,這才發現右手手掌被慕白蔹掰開,此時,她正将藥灑在傷口處,神情竟是難得的認真。藥粉落下,一絲涼意瞬間從掌心處曼延到四肢百骸,神奇地減輕了痛楚。
“這裏的杯子不結實,你也太不小心了!下次可要注意,不是每次都有随身帶藥的女俠跟在身邊!”慕白蔹将染血的手絹抛在桌上,伸手從小白術懷裏摸出一塊幹淨的白絹,有模有樣地包紮起來。
吳不曉嘴角抽了抽,腹诽道:你真的沒發現那杯子是被殿下硬生生捏碎的嗎?!是真傻還是裝傻!!
“那道裂縫,是父親出征前母親摔的。那天他們不知為何大吵一架,不歡而散。誰也沒想到,此去一別,竟是永訣。母親一直後悔,沒能讓兩人最後的回憶溫暖而美好,還把父親親手鑄造的畫情鏡摔碎了。後來,找了許多匠人來修複,但是鏡子碎了怎麽可能恢複如初呢!母親便帶着遺憾離去了。”慕深忽地抓住白蔹包紮的手,埋下頭去。他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像是在講述旁人的父母,但那顫抖的手以及白蔹手心的濕潤在告訴她,慕深此時的內心很是脆弱,藏着莫大的悲痛,以及強烈的自責。
确實,慕深在自責。是他的無能,是他無原則的寬容,讓他失去了敬重的亞父,連母親身後的安寧都被人打擾。甚至,父母最珍視的畫情鏡就在眼前,他卻只能眼睜睜看着被拍賣,而他無能為力。
慕深很清楚,這是一個陷阱,湘王布下的陷阱。為了引他出來,他的這位皇叔還冒天下之大不韪,盜了先太子妃的墓。
“畫情鏡對你很重要吧?”
無端的,慕白蔹竟不想看到他如此難過的模樣:“我有辦法拿到。”
慕深一震,幾乎不假思索問道:“什麽辦法?”他擡頭看向白蔹之時,眼中閃過激動與希冀,轉眼又似乎意識到什麽,搖了搖頭:“阿蔹,什麽都不用做。只是一面鏡子,沒了便沒了。你我若因此暴露,連累的是整個杏林谷。”
湘王心思缜密,指不定安排了多少人在暗處觀察着。無論白蔹用什麽方法拿到,必會引起注意。
慕白蔹不以為意,只是眉眼彎彎一笑,七分自信三分狡黠:“相信我!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