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無邊落木蕭蕭下

天元七百五十年,端木琯琯離開的第四年。

這一年的秋天涼得特別早。

南方楚國野心勃勃,欲問鼎昆侖,連拔周十二座城池。

這一消息傳到昆侖,舉朝震動。百年來,端木氏對諸侯的掌控日漸力不從心。然而,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天子的權威尚在。諸侯縱然心中不服氣,但面上仍是尊大周為宗主國,從無逾越之舉。

但這一切,從楚國軍隊北上開始,都變了。楚軍以不可阻擋之勢進犯宗主國,天子的顏面蕩然無存。

端木琳琅滿目寒霜,但她并不着急,她甚至有些期待。期待楚國來勢更兇猛些,周國岌岌可危,說不定她的姐姐或許就會回來了,回來救她,回來挽救大周。

然而,她一等再等,楚軍已吞并一半大周土地,端木琯琯沒有出現。

巫渺和尉遲清和整日愁眉不展,焦急萬分,卻不知琳琅為何至今沒有動作,既沒有增兵也沒有召其他諸侯勤王。這段時間,她也只發出過一項命令,就是命令各州府退避楚軍鋒芒。楚軍能如此迅速深入腹地,也有這道命令的緣故。

“阿渺。”端木琳琅終于開口,“我同你去趟楚國。清和,你坐鎮昆侖。”

端木琳琅留下這句話,便與巫渺南下。

不久,楚國宮廷忽生動蕩。

據說,楚君發瘋,殺了滿殿臣子,其中還有王儲和幾位王子,只有幾個不怎麽重要的大臣逃過一劫。楚君清醒之後,面對滿殿屍骸,自覺難以面對,遂自裁謝罪。一日之間,楚國失去了國君,失去了皇子,失去了肱骨大臣,令其無暇北顧,随即召回了遠在周國的軍隊。

楚軍撤走之時,巫渺和琳琅也回到了昆侖,同時帶回的還有楚國的軍鎮布防圖。

琳琅素來不喜身邊有威脅自己的人和事,楚國這一番動作,牽動了她敏感的神經。此次雖順利退了楚軍,她卻仍是心有不安,拿到布防圖,她便着手整軍南下。

短短數月,情勢陡轉,周軍揮師南下,直逼楚都。

大周危急時刻,端木琳琅沒有等到端木琯琯。大周轉危為安,掌握生殺大權之時,端木琯琯卻出現了。

她面色蒼白地站在琳琅面前,極是疲倦:“琳琅,你在楚國做了什麽?”

琳琅乍一見琯琯,眼中閃過驚喜之色,見她疲憊不堪,又有些心疼,急忙迎上去扶住她:“姐姐,你來了?!看你臉色不好,就不要操心這些事了,琳琅都處理好了。”

“處理好了?”端木琯琯面目表情地拂開琳琅的手,用一種看陌生人的眼神看着一母同胞的妹妹,“給楚君下毒,致其瘋癫,于朝議之時屠殺滿殿臣子。其後又偷盜布防圖,兵臨楚都。這些就是你說的處理?”

她說的一字一句,都帶着涼意。那股獨屬于天子的威勢,不自覺散發出來,這種氣勢是琳琅無論怎麽模仿都模仿不出來的。

琳琅喜悅的心情瞬間被澆滅,她斂起笑容:“楚君蔑視天子威儀,就該付出代價。若非如此,又豈能令楚國退兵?不滅楚國,又如何讓大周立威于天下?”

“糊塗!”端木琯琯厲聲呵斥,“楚君兵犯大周,你要挑起楚國內鬥,令其無暇北上。這沒有錯。可你千不該萬不該用如此狠毒的手段!你做的這些事,一旦公之于衆,是你這個天子失德!你雖退了楚君,卻将大周推入了萬劫不複之地!”

“失德?”琳琅冷哼一聲,很不服氣,“德有何用?它能退楚軍嗎?它能讓諸侯臣服嗎?姐姐,我手段确有不光明之處,但最行之有效。經此一戰,大周揚眉吐氣,足以震懾其他諸侯!怎麽在你嘴裏就成了将大周推入萬劫不複呢?”

“啪!”端木琯琯揚手甩出一記耳光。

琳琅瞪大了眼睛,手輕輕撫上臉頰,指尖在那道掌印上來回摩挲。

“姐姐,你打我?你為楚國那幾條命打我?”

“幾條命?”琯琯氣急,擡手又想打,但見她一臉倔強仰着頭,便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琳琅,圍獵之時,驅獸尚留一面。你卻設計屠盡楚國朝堂,此用心之險惡,必為天下士人恥之。天子為諸侯之表率,你今日行為,失德失義,他日諸侯效仿,這天下便不是一個簡單的禮崩樂壞,而是修羅之場!”

“姐姐,你做了那麽多年有道義的天子,諸侯可曾心悅誠服?這些道義沒有用,非常時刻行非常之事。楚國興無義之戰,為何讓我以道義相待?我沒錯!”

端木琯琯微微搖了搖頭,似是對琳琅冥頑不靈感到失望:“天子失德,大周失德,這只會讓諸侯更加遠離你。你可想過,天子不仁,不正給了那些蠢蠢欲動的諸侯們,一個推翻大周的借口嗎!”

“大周強盛,便不必懼怕那些諸侯。來一個殺一個,正好收回封國。”琳琅不以為然,依舊倔強地回視,“大周危難之時你不曾施以援手,如今你憑什麽指責我?姐姐,你為何還要回來!你棄我而去,不顧我的生死安危,如今又有何臉面回來對我指手畫腳!”

她直視着端木琯琯,目光顫動,似有淚光在眼眶中打轉。說到最後一句之時,語調陡然拔高,竟是十分怨恨的口氣。

她怨,怨列國諸侯欺她女子身份。她更恨,恨端木琯琯為了一個男人離她而去。曾經多少個日夜,她們姐妹相互取暖,互為依賴,互為盾牌,可這一切因為一個男人變了。從前的兩個人,變成了她一個人。縱有巫渺和清和在身邊,可她感覺自己只有一個人,一個人踽踽獨行于黑夜,再觸摸不到姐姐的溫暖,聞不到姐姐身上令她安心的味道。

每日每夜,她都盼着端木琯琯回來。終于,她把她盼回來了,可盼來的卻是她的嚴辭責備,不問一聲安好,不道一句辛苦。如何讓她不怨?如何讓她不恨?

端木琯琯望着琳琅,目光放柔了些許:“我何曾不顧你生死安危?楚國興兵入周,我便已說動蕭洵去說服楚君,令楚國退兵。若無法說服,便偷盜虎符,召回楚軍。我們虎符都已到手了,你卻……”

她閉上眼睛,不再往下說。伴着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端木琯琯複又開口:“罷了!随我去見蕭洵吧。”

聽聞琯琯并沒有真的不管她,琳琅情緒略有平複。又聽姐姐提到蕭洵,不由愣了愣:“蕭洵,新任楚君?”

“嗯。”琯琯輕輕應了一聲,也沒多做解釋,拉過琳琅的手便往外走。

“為何要見他?”琳琅眼中平複的情緒似有翻騰之色,問話的聲音低沉低沉,“他,就是那個讓你歸隐山林的男人?”細心如她,自然沒有忽略琯琯在說“蕭洵”時,眉目間浮現的溫柔。

“姐姐,我以為你是為了我而來?”琳琅忽而冷笑,停下腳步,“原來還是為了楚君!你是為楚君來做說客的!”

她甩開琯琯的手,怒道:“我不去!就算楚君跪着求我,也絕不動搖滅楚之心!”

琯琯又是一聲嘆息,直視着琳琅憤怒的雙眸:“不是為了楚君,是為了你。”

“為我?”琳琅放聲長笑,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我大周的軍隊已經包圍楚都,只要一聲令下,便可破城。你說你不是為楚君,是為我?何其可笑!為我?哈哈哈——那麽,請問為我什麽?難道不該是楚君求着我退兵嗎?”

“不,是你求他。”

聞言,琳琅笑得越發大聲。

琯琯只是靜靜地看着她,眼中的倦色越發明顯。

琳琅止住笑,冷冷地回視:“姐姐倒是說說,為何求他?”

“憑那一張布防圖,你贏不了楚國的。”端木琯琯牽起妹妹的手,輕柔地幫她理順耳邊的幾縷散落的發絲,語調柔和,一如平日對着琳琅那般,循循善誘,“你可知,楚國真正的主力是隐于民間的隐八部?你可知,蕭洵正在撰寫檄文将你的罪行昭告天下?此檄文一出,大楚将舉國激憤,衆志成城,再有隐八部集結,他們随時都能讓我們大周的軍隊覆滅!你可知,那一張布防圖,蕭洵是将計就計,誘你深入,方便合而圍之。”

琳琅眼中閃過一絲驚惶,但面上仍是一臉倔強,不肯相信琯琯的話。

“随我去吧。你不必說些什麽,我會同阿洵交代清楚的。”

“交代清楚?”此時的琳琅已經冷靜下來,琯琯那一段話,她卻越想越心驚,“若如姐姐所言,我舉國之力滅楚必敗。那楚君若要複仇,亡我大周亦是輕而易舉。你要如何交代?如何讓楚君放過深陷楚國的周軍?如何放過殺他父兄的我?”

琯琯垂下眼睑,沒有說話。

無聲的靜默。

琳琅心中卻有了答案,她像一只鬥敗的公雞,低下了驕傲的頭顱:“姐姐,你要抛棄我嗎?”不讓天子失德,不讓大周亡國,自然需要推出一個人擔下所有罪責。

琯琯給了琳琅一個安撫的笑容,目光卻穿過她,望向身後巍峨的宮殿,眼中的神色有些許依戀,而更多的是決絕。

初冬的昆侖山,萬物寂然。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