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血濺三尺泯恩仇
雖然才入冬,但昆侖城已經有了寒意。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皆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出門似乎只是為了曬個太陽,取個暖。
蕭洵裹着狐裘,站在窗邊,看着底下熱熱鬧鬧的街市。陽光透過窗棂,落在他身上,拉長了地上的倒影。
他的背影看上去寂寥蕭索。即使窗外那叫賣聲此起彼伏,也仍是絲毫不曾擾了他身周的寧靜。
他的身後侍立着一位少年,看似瘦瘦小小,卻背着兩把沉重的半人高長刀。正是少年時候的伊在水。彼時,他還只是一個跟在蕭洵身後的孩子,眼神澄澈天真,不曾見識過沙場的鮮血與殺戮。
“吱呀!”一聲,有人推開房門走進來,帶來一陣涼風,還有幾片幹枯的樹葉。
少年伊在水轉頭看了過去,眼中劃過一道驚喜:“夫人……咦?兩個夫人?”
驚喜之色尚未退去,他便被吓了一跳。出現在房間裏的是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正是端木琯琯和端木琳琅。
而蕭洵始終一動不動站在那,身周的氛圍似乎更安靜了。
阿洵。琯琯望着蕭洵的背影,很想再親昵地喚一聲,紅唇輕啓,卻想到如今境況,目光暗淡下去,出口的卻是一句生疏的稱呼:“楚君。”
伊在水面露詫異之色。
蕭洵卻仍是筆直站在那裏,一言不發。
琯琯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緩緩吐出,眼底萬千情緒強自壓下。她往前走了幾步,在距離伊在水一步遠的位置停下:“在水,借你的刀一用。”
“啊?”伊在水有些摸不着頭腦,雖然不知道琯琯要做什麽,卻仍是依言抽出來身後的長刀,遞了過去,“夫人,請用。”
琯琯接過,指腹劃過刀刃,光潔的刀身印出她疲憊的面容:“我曾聽聞,在水的這兩柄刀出自鑄劍大師歐冶子之手,削鐵如泥,取人性命之時亦不會讓人多有痛苦。”
果然……琳琅聞言,臉色瞬間慘白,神情灰敗。
“夫人要取誰性命?”伊在水不解地問道。
琯琯沒有回答伊在水,而是再次看向蕭洵:“楚君,害你父兄之人并非天子,做這一切也非天子授意,僅是個人行徑,與大周無關。”
蕭洵終于轉過身來,視線掃過兩張一摸一樣的臉,而後定在端木琯琯臉上。他半張臉隐在暗影裏,瞧不真切是何神情:“與大周無關,又與誰有關?”
琯琯直視着他:“你當日說得分毫不差,是我不信,不信你會為了維護周室盜取虎符,徒惹你父王猜忌于你。那時情急之下做了錯事,我無話可說。只希望楚君能看在你我多年情份上,放過我大周,放過那些遠赴疆場的兒郎們。他們有妻有兒,不當因我一人之錯而枉送性命。琯琯,願以一命償還欠下的血債!”
琳琅越聽越不對,原以為琯琯是要将她推出去。可聽到最後一句時才驚覺,琯琯是準備犧牲自己。她反應過來,想上前阻止,卻見冷光一閃,已經來不及。
長刀重重落地,震起灰塵。
距離琯琯最近的伊在水,呆呆站在原地,尚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蕭洵瞳孔猛然一縮,腦中一片空白,眼底印出琯琯緩緩倒下的身影。
“姐姐!”琳琅最先一步接住倒下的琯琯,捂住她的傷口,不讓那些血噴湧出來,“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為什麽要攬到自己身上?!這些都跟你沒關系!沒關系!要償命也是我來償!”她近乎歇斯底裏地吼着,眼淚已模糊了視線,如斷線珍珠,一顆一顆滾落,混入琯琯流出的血裏。
琯琯擡起手,擦去琳琅的淚水:“琳琅,餘生珍重。”
“不!我不要餘生!我只要姐姐你!”
“傻瓜。”琯琯虛弱地擠出一個笑容,“凡事,記得多聽聽清和的話,不可獨斷專行。傅相國雖嚴苛迂腐了些,性子褊急了些,倒也是一心為周,莫要難為他。阿渺行事亦正亦邪,他最是聽你的話,你當好生引導,莫讓他走入歧途。”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輕下去,越到後面越吃力,呼吸随之急促,幾乎就要蓋過她所說的話。琯琯的視野已然模模糊糊,耳邊更是擂鼓一般的嗡嗡聲,琳琅的嘶吼聲仿佛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一般。此時的她,聽不清也看不清,但她仍然努力地轉過頭看向蕭洵。
蕭洵的身影在她眼中已模糊成一道黑影。她吃力地擡起手,似要抓住他一片衣角。
眼前的這個男人,是她承諾要攜手白首之人。他們曾約定,縱情山水,不理俗世紛擾。如今,她要食言了。而且在這最後,她還要逼他退步。
“阿洵,答應我。我只有這一個請求。”這最後一句話,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蕭洵走了過去,雙目泛紅,腳步都有些虛浮。他緩緩蹲下來,握住琯琯的手。
“阿洵……”這一聲呼喚,支離破碎。
蕭洵緊緊握着她的手:“好!我答應你,什麽都答應你。”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琯琯露出了一個釋然的微笑,眼中的光芒消散。她安詳地阖上了雙眼。
“姐姐——”琳琅大恸,抱緊了琯琯,埋頭在她頸間哭泣。
伊在水撲通跪了下來,亦是淚流滿面。
端木琯琯,你何其殘忍。蕭洵感覺到掌間的溫暖正在逐漸冷去,心口像是被人生生掏出一塊肉。痛不欲生!
他想過,她或許割地求和,或許一不做二不休将他也殺了。
此次依約前來,他比誰都忐忑害怕。可是,即使可能有危險,他還是來了。他想見她,更她想聽她解釋。
可他沒想過,她什麽都沒解釋,直接攬下了所有事。他更沒想到,她竟會飲劍自刎。不!他是能想到的。可他不信,她是那麽惜命的一個人。
琳琅哭累了,漸漸止了哭聲。她緩緩擡頭看着對面的蕭洵,眼神冰冷,琯琯的血沾在她臉上,令她看上去又有幾分猙獰。
她袖口一動,掌中赫然多了一把匕首,架在蕭洵頸間。
伊在水驚起,抽出長刀,大喝一聲:“放開君上!”
“走開!別碰我姐姐!”琳琅仇恨地盯着蕭洵。
蕭洵沒有動,連眉頭都沒有動一下。
“別以為,我不敢殺你。”琳琅手上的匕首又逼近一分,刀刃刺破他頸間皮膚,有幾粒血珠滾落,滴在雪白的狐裘之上,分外明顯。
蕭洵吃痛。他沉默片刻,松開了琯琯的手,起身退後一步。
琳琅見他退開,心底不由冷笑。她還以為楚君有多不怕死。
蕭洵忽的伏地一拜:“臣,楚國守君蕭洵,懇請陛下,歸還吾妻。”
“陛下?”琳琅居高臨下睨着蕭洵,冷聲回道,“楚君喚錯了。我懷中之人,才是天子。”
蕭洵伏得更低了些,并沒有在意琳琅說了什麽,而是謙恭地重複道:“懇請陛下,歸還吾妻。”
琳琅冷笑:“敢問楚君,何人是天子?何人是你妻?”
“陛下是天子,琯琯是吾妻。”
琳琅艱難地抱起琯琯:“楚君錯了。琯琯是天子,天子納婿不下嫁,此處無你妻。大周玉碟之上,不曾有楚君之名。天子後宮之中,亦無楚君你這人。”她并不準備将琯琯給蕭洵,她的姐姐是她的,沒有人可以搶走。
“陛下不允,臣可以搶。”蕭洵直起身,目光卻無比堅定。
琳琅冷哼,目光如利劍射向蕭洵:“琯琯乃天下共主,自當歸葬天子陵寝。楚國蠻荒之地,不配!楚君一介王臣,更不配與天子同穴!來人——”随着她厲聲一喝,數道黑影閃入屋內,明晃晃的長劍隔開琳琅與蕭洵。
“君上小心!”伊在水橫刀将蕭洵護在身後。
“為我周軍十萬人,孤不能殺你。可若楚君硬搶,那就休怪孤心狠手辣,殺了随你同來的小少年。”琳琅的目光冷冷掃過伊在水,話卻是對着蕭洵說的,“望楚君斟酌。”
蕭洵目光一沉。
琳琅轉身,抱着琯琯一步步走出房門。
屋外本是豔陽高照,此時卻昏沉一片,一如蕭洵此刻心境。
“琯琯去後,周與楚各自罷兵。朝堂似乎回歸平靜,卻又隐藏了莫大隐患。琳琅失去了最依賴的人,越發敏感多疑,連巫渺都被疏遠猜忌。”國師幽幽一嘆,“此後種種,始料未及。”
聽罷女帝這段往事,衆人不勝唏噓。
“老楚君要找女帝陵寝,原來不是為了掘墓,是為了尋到琯琯,待百年之後與之同穴?”慕白蘞恍然大悟。楚國最重身後事,也最講究夫妻不分離,也就難怪楚君如此執着挖女帝的墓了。
可是為何自葉無息之後就不找了呢?琯琯明明還在墓裏,并未被帶走啊。慕白蘞這般想着,不自覺問了出來。
“只有端木血脈,方可開啓蓮花牢。葉無息之後,楚君已找不到可以開啓王陵的人了。他那小孫兒,他自是舍不得讓他赴險的。”
端木血脈?他竟是端木氏後人?高若兮心下一驚,錯愕地看向慕深。腦中閃過無數的猜測。
就在這時,一陣地動山搖,晃得白蘞險些站不住。
“怎麽了?”慕白蘞扶着玉棺勉強站住,臉色微微發白,“要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