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原是梅花傅香雪

自蓮花牢歸來那一夜,慕白蘞睡得不太安穩。

夢境一個接着一個,光怪陸離,應接不暇。

一會兒是高臺冷月,有人對月流淚;一會兒是巍峨宮殿,衆臣朝拜;一會兒又是鐵馬冰河,刀劍交錯鳴響……零碎的片段,分不清哪裏是哪裏,亦分不清誰是誰,只感覺到壓抑和冰冷。

她又好像夢到了女帝琳琅和巫渺。

寒鴉驚起。着天子袍服的女子神情冷漠,手中長劍貫穿一名宮婢胸膛。巫渺站在宮婢一旁,沉默不語。

女帝抽出長劍,朱唇開開合合,似是說了一句。随即丢掉長劍,揮袖轉身離去。

枯槁的枝丫像一雙可怖的手,伸向天空。灰敗的天空,沉悶陰郁。

忽而,那枯枝抽出新芽,遮蔽天地,不消片刻綴滿細小的花朵。此時此刻,場景不再沉郁,轉而長空碧如洗,心情似乎也一下開闊了起來。

慕白蔹仔細一辨認,才發現這景致相當熟悉。

是書局後院的一棵桂花樹。彼時,丹桂飄香,千裏不聞臭。桂樹下,黑衣高冠的男子捧着一壺酒,仰頭灌下。他臉色潮紅,顯然醉得不輕,嘴裏不停呢喃着一句話:防風村下,蓮花秘境,去不得,去不得……

“阿蔹!阿蔹!”高若兮喜悅的聲音忽的傳來。

這聲音化為一顆看不見的石子,擊碎了夢境。

慕白蔹悠悠轉醒,恍如隔世,黑衣男子的那句話卻猶自響在耳畔。

去不得嗎?已經去了呢!慕白蔹感覺頭有些酸脹,捏了捏眉心。這個夢倒是提醒了她一件事,當年葉無息因闖蓮花牢而殉職,死得不明不白。昨日應該問一聲國師,葉無息是不是他動手殺的。現在,國師也已不在,再也沒有人知道葉無息當日究竟遭遇了什麽。

“阿蔹,你有聽我講話嗎?”高若兮的手在慕白蔹眼前揮了揮。

“剛睡醒,腦子有些轉不過來。你方才說了什麽?”慕白蔹這才将注意力放到出現在自己房裏的高若兮。

高若兮一把拉起慕白蔹:“快些起床!我昨日遞了拜帖給鐘毓山莊,今早山莊來人,領我們去見莊主!”

“小高,你未免太心急。昨日才闖了蓮花牢,也不歇一歇再去。我本想睡到日上三竿呢!”前些日子忙着找蓮花牢的卷宗,也沒好好睡過。吃飯和睡覺,這是慕白蔹人生兩大要事。難得的睡眠時間被破壞,她不免有些幽怨。

“抱歉,是我心急了,沒考慮到你休息。”聽出慕白蔹語氣中的怨念,高若兮美目盈盈,滿含歉意,又似乎帶了些許委屈,“我來昆侖城大半年,始終一籌莫展,阿爹阿娘,來信催了不下五次。這次終于可以順利拜師,我太高興了,就有些迫不及待。”

一見高若兮這模樣,慕白蔹頓覺罪惡感。小高在父母壓力下,過得凄凄慘慘,好不容易能順利拜師,高興之餘卻還要面對她的起床氣,實在說不過去。念及此,她趕緊穿戴整齊,挽起高若兮的手臂,雙眼笑得彎成兩道月牙:“我倆誰跟誰,說什麽抱歉的話。你的積極,才能鞭撻我的散漫。來,高美人,給姑娘笑一個。”

高若兮微微一笑,算是沖淡些許眼底的委屈。

兩人相攜下樓,便見慕深和吳不曉已經在門口。

慕深輕飄飄看了眼高若兮,涳濛清雅的眸底深沉不見底。

吳不曉打開折扇擋住半張臉,考慮要不要提點一下慕二姑娘。

高若兮見着他倆,笑容有那麽一會兒的凝滞,不過很快又恢複鎮定,繼續與慕白蔹言笑晏晏。

“闖蓮花牢的,便是你們四位?”一道稚嫩的嗓音響起,來自鐘毓山莊派來的領路人。

那是一個與慕白術年紀相仿的小童子,頭頂紮着同樣的小包子。但他的神情始終冷冰冰的,眼睛也沒有一個孩童的天真爛漫,反而老成持重,很難想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竟然擁有一雙二三十歲成人的眼睛。

慕白蔹好奇地蹲下身,視線與那小童子齊平:“讓我猜猜,你便是昆侖城人人稱頌的那個神童傅明慎吧?”雖是問句,卻非常篤定。

正所謂虎父無犬子,傅明慎作為傅青陽獨子,繼承了父親無與倫比的頭腦,而又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五歲便能出口成章,所作詩詞,連文豪大儒都要誇贊一番。

“正是在下。”傅明慎答得一板一眼,除了嘴動了一下,其他部位表情紋絲不動,“在下引四位去見父親,若無意外,你們便是在下師弟師妹了。”

師弟師妹……

衆人默然。

昆侖七峰原是天子宮城之所在,周國國滅,傅青陽辟為學府。除天子起居,朝見諸侯的天樞峰外,其餘六峰按詩書禮樂禦射劃分,并指命六位教習長老各自管理。傅青陽坐鎮天樞峰,但未啓用原來的宮室,而是選擇曾經的官署作為處理山莊事務的場所。

傅明慎帶着白蔹一行人進了天樞宮,随後一陣左轉右拐來到宮城東南角一處高閣——風雪臺。大周之時,此處是國師協助天子理政之地,所有政令皆出于此。

慕白蔹四人走進風雪臺之時,傅青陽并不在。

傅明慎老神在在地拱手站在主座旁,一聲不吭,雙眼朝前,像在看外面的天空,又好像沒在看。眼不見、心不動,入定一般。

吳不曉甚覺無聊,開啓嗑瓜子閑聊模式:“二姑娘,你說這傅青陽會是怎樣一人?外界傳聞,他才華橫溢,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盼着嫁他的姑娘可以繞整個昆侖城七圈。估摸着,應該是個風度翩翩的美男子。不知跟我家公子比,誰更勝一籌。”

百曉生作為慕深的死忠追随者,遇到個厲害的人物,都喜歡拿出來跟慕深比一比。

慕深無奈笑了笑:“不曉,休要胡言。傅前輩智絕天下、胸有溝壑,豈是我等無名小輩可以比的?”

慕白蔹瞅了眼傅明慎,依着他的模樣想象了一下傅青陽:“我倒覺得會像個清心寡欲的道士,風骨卓絕。”

“不!像一顆冬棗。”冷不丁,傅明慎開口。

“……”四人齊齊一愣。

“神童,你說像什麽?”百曉生不确定地問了一遍。

“冬棗。”傅明慎字正腔圓。

這世上大概沒有哪個兒子敢這麽形容自己的父親,而且是一個令無數人尊崇的父親。

“明慎,你方才說了什麽?”一道渾厚的男音由遠及近,三分氣勢,七分威嚴。

衆人回身看去,便見一個健碩圓潤的中年男子邁步走來,手握一杆煙,看似走得緩慢,實際速度卻并不慢。眨眼間,他已經走到慕白蔹等人身前。

背後調侃父親形象被抓個正着,傅明慎也不見有什麽惶恐,只是淡漠回了一句:“如實恰當地比拟。”

傅青陽氣結,差點被一口煙嗆到。他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傅明慎,目光銳利地掃過慕白蔹一行人:“你們拿到了血玉簫?”

聞言,高若兮從袖中取出玉簫,呈給傅青陽。

傅青陽掃了一眼,并無多少激動,只是淡淡說道:“師尊既将此簫交付給了姑娘,姑娘收着便是。你們中,是誰開了蓮花牢?”他的目的從來都不是血玉簫,而是開啓蓮花牢之人。

慕深謙和地拜了拜:“在下慕深,見過莊主。”

傅青陽仔細端詳着慕深。眼前這年輕公子,面容秀雅,那一雙涳濛的眼睛,飄渺深邃,像極了他的故友昭明太子蕭見宥。不用慕深證明什麽,傅青陽一眼就能确定他就是已經死去的晉王——蕭湛。

當初,楚國傳來晉王死訊。他以為,這一輩子,再也無法完成昭明的遺願。不曾想,他竟沒有死,竟還闖了蓮花牢前來拜師。

他将慕深扶起,眼底的欣喜一覽無餘:“十一年了,我總算等到了你。”

聞言,傅明慎不由多看了一眼慕深。自己父親眼高于頂,列國國君來了都不屑一顧。可對着慕深,竟然流露出慈父一般的表情。稀奇,真稀奇。

慕深也極為詫異。忽的,他想起了亞父交給他的梅花符,慕白微曾說,父親在昆侖留了自己的一支軍隊,以梅花符為號令。傅青陽難道就是——是了,梅花符,梅花傅香雪。傅青陽自號“香雪先生”,這梅花符指代的就是他。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沒想到慕白蔹的臨時起意,竟讓他找到了梅花符的主人。慕深是激動的,但他掩飾得極好,并沒有讓旁人看出什麽異樣。

傅青陽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視線又在高若兮、百曉生和慕白蔹間來回:“我有言在先,闖蓮花牢者,可入我門下。但是,我喜靜,只收兩個弟子。”

此言一出,高若兮呼吸一滞,緊張又忐忑。顯然,傅青陽定會收慕深為弟子的。那另一個弟子,就會在他們三人中選出。原以為,闖過了蓮花牢便可,沒想到并沒有那麽順利。

慕白蔹和百曉生一聽,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他倆默契地後退了一步,齊聲道:“就選他們吧!”

“……”傅青陽嘴角抽了抽。幾時起,竟有人嫌棄做他弟子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