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生如夏花(3)
頌頌說要去洗手間換了衣服再走,兩人約在酒店大堂裏見面。十點多鐘,大堂裏終于安靜下來,只有寥寥幾個人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玻璃窗外的大馬路還車流不息,門童的影子隐隐綽綽地站在外面。
亦辰站在大堂中央等了片刻,背後忽然有人用英文喊他:“Hey Boston!”他回頭,才意外地發現,是那位在他家樓下開面包房的法國大廚。
大廚仍然一腔他鄉遇故知的熱忱,告訴亦辰他給這家酒店的餐廳供應餐後甜點。
他點頭與大廚閑聊,遠遠看到頌頌從走廊盡頭遙遙走來,套頭毛衣,平底鞋,沒有那件淺棕色帶牛角扣的大衣,只有一件大方格的半袖風衣,但仍然披了那條淺棕色的圍巾,走起路來一颠一颠,步伐輕盈。
他向頌頌介紹:“這位就是那家著名烘培屋的主人。”
頌頌雙眼充滿驚喜和景仰:“香菜蛋糕好吃得匪夷所思!”
大廚頗得意,拍亦辰的肩:“怎麽樣,波士頓,我說的沒錯,女孩子都喜歡吧?排一個多小時的隊也絕對值得。”
他沒來由地耳根發熱,又說不出解釋的話。幸好頌頌似乎并沒留意,大廚又說起他正研究新口味,說下次不用波士頓來排長隊,請他們一起來試吃,說得頌頌連連稱好。
大廚不懷好意地朝他眨眼,用法語對他說:“Elle est adorable. Ton amoureux, eh? (她很可愛。愛人吧?)”
他忙不疊地否認:“Non. ”
大廚反倒笑得更歡:“Ils ne sont jamais au début. ”(一開始都不是的。)
他瞬間認真起來:“Elle ne sera jamais. ”(她永遠不會。)
大廚不以為然地笑,和他們揮手告別。他覺得萬分尴尬,幸好頌頌沒什麽異樣,大約她聽不懂法語。他還要完成貝克布置的任務,回頭負責地問:“夜宵想吃什麽?”
她揚着臉想了想:“什麽都可以?”
他說:“大老板親自放話,公司請客,我只是奉命行事,你不用客氣。”
她抿着嘴角笑了:“那我想吃酸菜牛肉面。”
Advertisement
結果他們打車去了南山路,還是她的朋友老郭的那家“烏龜”酒吧。
一走進門暖風撲面。陳亦辰注意到牆上的數字變成了整數“200”,天花板上挂着紅色的氣球,頗有點張燈結彩的意思。酒吧裏人不少,好幾桌人過來和頌頌打招呼,他才知道原來她是來給朋友慶祝好日子的。有人嬉皮笑臉地開頌頌的玩笑:“這麽晚才來?喲,約會去了?”
頌頌大大方方地朝那人笑:“哪有,我可是名花有主的!剛剛才下班,這是我老板。可別亂說啊,我老板特腼腆,你會把他吓壞的。”
不知她從哪兒看出他腼腆。只見她朝吧臺後面喊:“老板,來兩碗酸菜牛肉面。”
老郭從吧臺後面探出頭來,笑着過來和他們打招呼,眼神淡淡掃過他的身上。
他從不知道酒吧裏還能供應面條,結果上來的是兩個大碗,好象就是煮熟了的方便面,裏面加了兩個雞蛋和幾縷青菜。他對着大面碗笑了笑:“這還不如給你發晚餐補貼。明天老貝問起來我可怎麽交代。”
頌頌揚眉,說得煞有介事:“這可不是一般的方便面。”
他配合地問:“為什麽?”
她解釋:“我和老郭是住院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們的病房在走廊的兩頭,他有一個超大數碼相框,病友就湊去他那裏看電視,看《舌尖上的中國》,大家邊看邊憧憬,一個說等我出了院,就去吃火鍋,另一個說等我出了院,就去吃油爆蝦。老郭說,我如果能出院,就去吃酸菜牛肉面,要外加油焖春筍。”
頌頌停下來,頓了頓才繼續說:“那時候我覺得可心酸了,他說的是‘如果’。你沒見到那時候老郭的樣子,幾個月前還是風光大律師,一轉眼頭發全掉光了,人瘦得皮包骨。醫生說他可以活半年,那時候是七月份,沒人知道他還能不能吃到油焖春筍。”
酒吧裏燈光昏暗,桌上點了小小的蠟燭,火苗一跳一跳,陰影落在她臉上。她低着眼,睫毛在陰影裏微微顫動,兩手捧着面碗,笑容恬淡:“今天慶祝200天,來的人都是老郭的病友,比300天時已經少了好幾個,真是人生苦短,生命無常,分分鐘都可能面臨和親友生離死別的局面。”
他覺得一顆心毫無征兆地倏忽一沉,有點心慌,還好她一擡眼,已經換了話題。
“陳亦辰。”她眉頭一皺,咬着筷頭直呼他的大名,“我們以前到底是不是認識?”
他遲疑一刻,低眼說:“見是過見過幾面,不過不熟。”幸好這個問題他已經被問過一回,早有準備,可是就這樣說出口,仍然心虛。
“幾面?在哪兒?”她追問。
“在醫院……”他說,“有段時間我常去醫院看病人,遇見過你幾次。”
她釋然地“哦”了一聲。一定是她住院那次。那段時間過得渾渾噩噩,整天被頭疼折磨,見過幾面的人又不記得,實屬于正常。
他不給她多問的機會,說起其他的事:“你頭受傷住院,到底怎麽回事?”
她倒絲毫沒有隐瞞的意思,爽朗地笑了笑說:“說起來真是狗血事件。那次是我喝醉了酒,搖搖晃晃地出門,從樓梯上摔下來,據說從三樓一直滴溜溜滾到一樓,很不幸,磕到了後腦勺。”
他心裏暗暗一驚:“喝醉酒?為什麽?”
她遺憾地說:“真不記得了,據說……”她淡然笑了笑,“……是男友忽然離開,傷心的吧。”她擡眼,似乎努力思考了一下,最後說:“我想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他不禁沉默,心裏暗暗尋思這起事故可能的原因。這時候背後的臺上忽然熱鬧起來,剛才那個開頌頌玩笑的大哥執着一把吉他跨上臺,對着話筒“噗噗”吹了兩口氣,大家忙笑着捂住耳朵。吉他大哥說:“今天是老郭的大喜日子,我來獻歌一首。”
大家一起鼓掌。吉他大哥嗓音沙啞,唱的是“生如夏花”,驚鴻一般短暫,象夏花一樣絢爛,不免有幾分傷感,唱完了臺下一片唏噓。還是老郭在吧臺後面喊:“喂,這唱的什麽呀,忒TMD不吉利了。頌頌,上,給咱們唱一個歡樂的。”
環顧四周,這裏大多是中年人,大概要數頌頌年紀最小。下面響起一片起哄聲,頌頌“哎!”了一聲站起來,走到臺上話筒前,一副委屈樣:“你們都知道我不會唱歌,還偏起我哄,不就是欺負我有仇也記不住。”
臺下一片笑聲,陳亦辰跟着也笑。沒想到她還調侃自己。不過女孩子大多喜歡謙虛一下,說不會唱歌不見得真的唱得不好,這樣才能給人驚喜。
頌頌低頭跟吉他大哥耳語幾句,對着話筒清了清嗓子。她唱的是Hey Jude,充滿正能量的一首歌。她的嗓音清脆婉轉,十分好聽,不過唱了幾句陳亦辰就發現,她說自己不會唱歌,可真不是謙虛,忽快忽慢忽高忽低,簡直曲不成調,變化之多端,吉他伴奏根本跟不上她,中間忘記歌詞,還現場亂編,唱到後來已經變成了“烏龜你好漂亮,嘿,老板,來一瓶伏特加”。
只是她絲毫沒有難為情的樣子,所有人都熱情高漲,一邊笑一邊打節拍,好不容易唱到了“吶吶吶吶”,大家一起跟着“吶”,連陳亦辰也跟着唱了兩句。
老郭說不到十二點誰也別想走,所以過了午夜才散場。陳亦辰和頌頌打了一輛車,先送頌頌回家。這次總算是他和頌頌并排坐在後座,到車裏他還忍不住笑意。
她抱怨:“你賊笑什麽?”
他低笑:“昨天你告訴貝克,你是說的比唱的好聽,我今天才算見識到,差距也太大了。”
她也笑了,抿着嘴角,那兩個梨渦象張開了翅膀的蝴蝶。她笑着說:“彩衣娛友嘛,豁出去了呗。”
從市中心到西郊其實路不遠,白天交通高峰能走上一個小時,夜深人靜時才不過二十分鐘。出租車總是有種陰暗狹小的氛圍,前座和後座之間隔着鐵護欄,車裏充斥香煙的餘味。他們兩個坐在逼仄的後座,不過窗外繁星滿天,夜色明亮。記得那位賣帳篷的售貨員說今晚有流星雨,攝影愛好者大概都向往拍到漫天繁星紛紛墜落的樣子。
車開到她家樓下,她說了聲再見,回頭下車,一眨眼已經走出好幾步。
“頌頌。”他搖下車窗叫住她。
她好奇地回身等着他說話。其實他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麽,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叫住她,停了半晌,最後才說:“對不起,今天耽誤你和A.J.去看流星雨了。”
她低頭淺淺地笑,黑夜裏目光一閃,忽然說:“Pas de problème. La prochaine fois peut-être.
(沒關系,總有下一次。)”
他失聲:“你會說法語?”
她笑着說:“大學第二外語學過,說得不好。”
他卻覺得她語音标準,着實比他還強些,局促地不知說什麽好,而她已經轉身,踏着小徑往回走。繁星入疏樹,路燈是淡淡的黃色,映在路面上成斑駁的樹影。她背着一個大包,踏着星光,背影忽高忽低,步伐輕盈。他腦子裏忽然無端端冒出一句話:O, she doth teach the torches to burn bright。 (啊!火炬遠不及她的明亮。)
說來奇怪,小時候他最痛恨的除了中文課就是學校的英文課,連小提琴練習都要往後靠,現在竟然還能想起來《羅密歐與朱麗葉》裏面的臺詞,大概還是中學英文課本上的句子。
回去的出租車上一下安靜了許多。車在無人的街道疾馳,他一個人坐着漆黑的後座,一伸手,摸到什麽,原來是她忘記了那條圍巾,觸覺柔軟,似乎還留有幾分主人的體溫。他第一個反應是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她,然而握着手機停了停,還是改了主意,隐身去頌頌的空間。
果然,她在兩分鐘前發了日志,寫道:
“《百年孤獨》第四章,布恩蒂亞擔心時間不走了,哭哭啼啼地說,‘你瞧瞧空氣,聽聽太陽的聲音,一切都跟昨天和前天一模一樣。今天還是星期一。’哈哈,很搞笑。
如果時間可以不走,大家都可以象烏龜一樣長命百歲,那多好。
所以失憶也挺不錯,醫生說忘記的也許是我不想記起來的事。那就讓生命停留在最美好的時刻。”
他百無聊賴地望向窗外,覺得有點茫然。他們過去的許多交集屬于被頌頌遺忘的部分,那些不想被記起來的部分。他對着窗外空曠的夜色長舒一口氣,心想,其實這樣最好。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raysnow的地雷,raysnow和棉花糖的營養液。
今天大雙子作者君的生日,打滾,求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