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車廂中的吻(3)
第二天風停雨歇,三人部隊繼續朝終點進發。
下了藍天凹山勢便一路向下,青山疊翠,懸崖峭立,很有漸入佳境的感覺。路過上雪堂,下雪堂,又穿過石階重疊的江南第一關,古道另一端的出口很快就在眼前。
出口的伏嶺鎮坐落在群山之間,鎮外是大片大片金燦燦的油菜地,鎮裏有連綿不斷的青灰色屋頂。建築皆是典型的徽式民舍,古樸清爽,鎮邊一條小河淌過,安靜祥和。
他們在鎮上短暫停留,吃了飯,坐鄉村中巴去逛了明代戶部尚書胡富、兵部尚書胡宗憲的族祠。A.J.仰望胡氏宗祠的灰色大牌樓無限神往:“頌頌家不是也有祖宅?不知有沒有那麽氣派?”
頌頌也仰望:“肯定比不上吧,我家祖祖輩輩都是做學問的讀書人,沒出過什麽當官的。”
A.J.回頭問:“Shane家是大家庭,來頭挺大吧?”
說到家裏人都引以為傲的家世,亦辰總有種莫名的抵觸,所以只說:“能有什麽來頭?最起碼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A.J.又說:“前幾年聽說你父親參選議員,還是熱門人物。可是後來怎麽忽然又沒了消息?”
他談談說:“他去了西非,繼續做傳染病防治工作。”
最後他們又坐鄉村中巴輾轉到了績溪縣城,登上回H城的火車。火車在晚間出發,窗外夜色深沉,車廂裏卻亮如白晝。一排面對面六個座位,他們三個占據了一排,對面的一排是三個旅游的女大學生。
A.J.很熱心地用美式中文和對面的美眉聊旅游,聊理想,交流照片,頌頌給交流照片的美眉讓座,然後離座不知去了哪裏,剩陳亦辰和對面的另兩個美眉微笑着互瞪。終于是他經不住尴尬的眼波攻勢,倉皇找藉口站起來。
雖說是班午夜列車,但車廂裏仍然滿座。他越過過道上諸多障礙物來到車尾,看見頌頌趴在地上找東西。她擡頭,看見他,對他說:“我的耳釘掉了一只。”
他也蹲下來幫她找。她沒告訴他什麽樣子的耳釘,不過他記得,是一顆銀色的星星,很小很亮。可惜車廂與車廂之間的過道裏光線尤其不好,頭頂只有昏黃的一盞燈,不知道有沒有二十瓦,他們兩個頭碰頭彎着腰,人影交疊,光線愈發暗淡。
最後還是他在角落裏找到那只耳釘。他把耳釘放在她的掌心裏,她笑了笑了然地問:“你來尿遁?”
他也笑了笑,算是默認。回頭一看,乘務員正好從對面推了小車來賣零食,堵住了過道。既然暫時不方便回座位,他們幹脆站在昏暗的過道裏聊起天來。
不知為什麽想到白天參觀過的宗祠,他就說起小時候的事。他人生最初的記憶大概是站在曾祖父的大書桌前背祖訓和《三字經》,背完了還要釋義。有一次曾祖父考他“犬守夜,雞司晨,茍不學,曷為人”是什麽意思,他說狗只會晚上守夜,雞天亮了會叫,狗要是學不會雞叫,怎麽能變成人。為此他被竹條打了手板,在祖宗牌位前跪了好幾個鐘頭,還一整天沒飯吃。那時候他大概還沒書桌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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頌頌聽了大笑,然後說:“我也常被導師罵。”她說起考研究生時的事,那時候面試考生十幾個,導師只有一個名額,面試時導師就出了一道題,給十分鐘翻譯時間。
她在手機上翻出過去的日志給他看,一首美國詩人艾米莉迪金森的詩:
It's all I have to bring today –
This, and my heart beside –
This, and my heart, and all the fields –
And all the meadows wide –
Some one the sum could tell –
This, and my heart, and all the Bees
Which in the Clover dwell.
他低眼看她的手機屏幕,自上而下,視線路過她的側臉,看見她眼眸低垂,睫毛輕顫。也許是靠得太近,他仿佛又聞到那種玉蘭花的清香,雖然玉蘭早已過了季。難道那是頌頌的香水?雖然只有隐隐的一縷,但萦繞在空氣裏,一樣鬧心。
她問:“這是迪金森很有名的短詩,你一定讀過吧?”
他回過神來。大學中庸他大概還能背得下來,和他談西洋詩那完全是對牛彈琴。他遲疑着說:“……前幾句耳熟,好象是在哪個朋友的婚禮上,聽到過新娘的誓詞這樣寫……”
她又指給他看她的譯文:
我把一切帶給你----
這一切,連同我的心----
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的曠野----
還有所有開花的草甸----
你要數一數 ---- 如果我忘掉
總數會有人知曉 ----
這一切,我的心,和所有居住在
三葉草叢中的蜜蜂。
說起愉快的事她總是眉飛色舞:“那時候我可樂壞了,十幾個考生就我一個人被錄取,讓我得意了整整一暑假。沒想到開學第一天導師把我叫去罵了一頓,罵我根本就是亂翻,句子長短節奏不好,韻也壓得亂七八糟,‘fields’譯成曠野實在太牽強了好不好,還有什麽‘開花的草甸’,原文哪有一個‘花’字?信達雅三個字,最重要的‘信’字根本被我無視是不是?這樣的譯文發表出去要誤人子弟。真是當頭給我一盆冷水,我委屈,問,那為什麽就要了我,難道別人比我翻得更離譜?導師說,NO!從技術角度講好幾個人比我譯得高端,只是他喜歡我的第一句。所有人都譯成‘這是我今天帶來的全部’。只有我一個人譯成這樣:‘我把一切帶給你’。很任性,但最符合原詩的意境。”
“我把一切帶給你”,讓他想起其他地方看到過的句子:我所有的美麗與哀愁,都是屬于你的,所以我揮一揮衣袖,什麽也帶不走。
他默然不語,她自顧自說得很高興:“我小時候可是個過目不忘的學霸,一直以為将來可以坐聯合國翻譯室的頭把交椅,只要夠努力,做個同聲傳譯那是必須的。我文學底子不好,做夢都沒想過要改攻筆譯,還是文學作品的筆譯。”她眼神一閃,神色忽然淡下來,斂去眼中些許光芒:“這大概是我醒來後記得的第一件值得高興的事。這之前,記得的只有醫院裏的消毒水味兒,茫然無盡的白天和晚上,整天整夜的頭疼。記得我出院那年夏天,就自告奮勇去南湖音樂節幫忙,開始還好好的,結果臺上燈光一亮,我頭一暈,幹脆直接暈倒。那時候覺得真絕望啊,學了那麽多年的外語,付出那麽多努力,結果理想就‘啪’的一聲,象一個肥皂泡,破了,就沒了。”她淡淡地笑:“現在雖然改了行,但偶爾接大會的翻譯做,算是給自己一點挑戰吧。”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這兩個月來,她從來都是笑意盈盈的樣子,仿佛世上沒什麽不高興的事,現在她這樣看着他,仍然是笑着,只是那笑容如一朵霜花,薄而且脆,好象稍稍一碰便會在指尖融化消失,讓他禁不住想到她過去的樣子。
和他這樣一句話也搭不上的人聊天一定是件無聊的事。她轉眼已經恢複了常态,探頭往車廂裏望,回頭朝他笑:“你可以回去了,我看照片應該看得差不多了。我去找找鏡子,好把耳釘戴回去。”
他不知為什麽忽然拉住她:“我幫你戴。”
她錯愕地擡頭看他。那一刻他覺得簡直無地自容,就象你按了電子郵件的發送鍵,然後趕緊按“回收”!“回收”!可是怎麽也收不回來。
他的窘态一定值得同情。她低了低頭,抿着嘴角,複又擡眼,攤開手掌把耳釘交給他,大大方方地說:“好啊。”
他就着過道裏那點昏暗的燈光幫她戴耳釘。她仰着頭,拉開耳垂告訴他耳洞在哪裏。他比她高不少,半蹲着身子才能平視到她的耳朵。他當然平生從未做過此等事,馬上一陣手忙腳亂。她稍稍一動,他的手一顫,針頭就不知戳到了哪裏。
“戳到你了吧?痛不痛?”他急得一頭汗。
她卻笑到快斷氣,頭自然而然地垂下來,幾乎要靠在他肩上,半晌好不容易止住笑,才擡起頭,一副英勇就義的樣子:“你放心戳,就拉着這兒,看準了,一下就進去了。”
他不得不屏息凝神。車廂裏的燈光是暗暗的黃色,窗外有一望無際的黑色蒼穹,耳邊充斥火車有節奏的律動聲,空氣裏忽遠忽近地飄着一縷玉蘭花香。耳垂似乎很小,他合攏指尖剛剛可以拈住一點,一點涼涼的感覺,和想象中一樣柔軟細膩。那枚耳釘也小,他以最大的定力将耳釘穿過耳洞,合上後面的扣子。
象遙遠天際的一顆星,就一丁點銀色的亮光,襯着小巧的耳垂,美得讓人暈眩。他輕輕捏了捏,安穩妥當。
就那麽捏着,他望着她,忘記放手。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然後凝固在那裏。他暗暗希望她怒斥你快放手,或幹脆給他澆一盆冷水。偏她也沒有,也望着他,嘴角微揚,笑了笑。
梨渦淺笑,象蝴蝶顫動的雙翼,輕輕撩動他心底最柔軟的部分。他的腦袋“嗡”地一熱,低頭吻下去。
先是嘴角,再是嘴唇,由淺及深。那觸覺柔軟甘甜,帶着她的體溫,讓他情不自禁地想深入一些,再深入一些,仿佛被一個浪頭席卷,漸漸沉沒,最後忘情地迷失在漫無邊際的狂潮中。
最先清醒過來的是頌頌。她輕輕推開他,低聲說了句“對不起”。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阿阿阿阿阿阿金、?的地雷和木槿默默的營養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