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支絕望的歌(1)
I love you, as certain dark things are to be loved;
In secret, between the shadow and the soul.
-----Pablo Neruda
我愛你,以愛某種黑暗事物的方式;
秘密地, 存在于陰影和靈魂之間。
周四的下午,亦辰按例去朱醫生處就診。朱醫生是麻省大學心理學的畢業生,亦辰父親扶助過的衆多華人學生之一, 受了父親的囑托, 三年來對他的事盡心盡力,每每他忙忘了心理咨詢的時間,都被朱醫生的連環奪命Call追到海角天涯, 他想不去也不成。
他已經以工作忙為藉口逃掉了兩次治療,這一次再也逃不過去。朱醫生見他如約而來,頗有點喜出望外,親切和藹地問他的近況和睡眠, 他有點無奈地答:“老樣子,一天能睡幾個小時。”
朱醫生問:“我看你的臉色還不如上一次。還做同一個夢?”
他尴尬地笑了笑,點頭。朱醫生略略沉吟, 斟酌了下語句說:“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要靠藥物治療,更要靠病人自我調節和積極配合醫生。你這樣時來時不來可不好, 所以這麽多年了,還是不能完全康複。”
老生常談, 他只好以微笑作答。朱醫生和他聊了一個小時,無非是那些老問題,回憶一下當時的情形, 談談他的感受,問問工作生活是否有壓力。朱醫生問,你覺得為什麽會睡眠不好?他答一閉眼就做夢。然後醫生問你覺得為什麽一閉眼就做夢,他只想說,那不是廢話?談完了朱醫生給他開些助睡眠的藥,他只覺得浪費一個小時時間,毫無助益。
最後朱醫生将他送到門口,他又折回頭,猶豫了片刻,還是問:“我有一個朋友,腦部受傷部分失憶,兩年多了,您看有沒有可能痊愈?”
朱醫生站在門口愣了一愣,象是沒料到他這一問,又象碰到什麽棘手的事,最後說:“每個人病情不同,這可不好說。”
他問:“如果家屬把過去的事告訴她,能不能加快記憶的恢複?”
朱醫生答:“也不盡然,記憶還是要靠病人自己恢複起來。”
他追問:“那如果家屬故意隐瞞呢?或者制造假象,歪曲事實,是不是會阻礙病人康複?”
朱醫生略一遲疑:“那肯定是不好的。”停了停,加上一句:“不過具體情況具體分析。如果你的朋友願意,可以到我這兒來談一談。”
Advertisement
那天夜裏,亦辰竟然做了個不大一樣的夢。也是在陰沉的雨天,他開車在蜿蜒的山路上。他也沒什麽特別的嗜好,只是在大學裏迷上了賽車,喜歡自己動手改裝,開車向來超速,尤其享受在馬達震耳的轟鳴聲中,由無人的山路大轉彎風馳電掣而下的感覺,仿佛那樣他才是遼闊天地裏完全自由的生物,一切盡在掌握。
夢境格外逼真,大雨天,車窗外一片雨幕,遠近的景物都模糊不清,連馬達的轟鳴聲都被雨點砸在窗上的聲音掩蓋。
進入一個大弧度的彎道,他煩躁地沒有減速。然後“砰”的一聲巨響,車輪“吱”的尖叫,疾速停下來。踢開車門,他覺得頭痛欲裂,摸了一把,滿是血。車輪下面也是血,一片殷紅漸漸擴大,頓時流到他的腳下,蓋沒他的腳背,甚至濺到他臉上。車輪下躺着一堆毛,大雨中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呆呆獸。他低下頭去,呆呆獸擡起頭來,它有一對通人性的眼睛,此時淚水充盈,飽含哀傷,它忽然張嘴說:“Shane,都是因為你。”
他一下從夢中驚醒過來,一頭冷汗,喘着氣,心跳如雷,心髒仿佛要沖破胸腔躍出來。一閉眼,乖乖獸的臉鮮活地出現在眼前。窗外雨聲噼啪,一片黑暗。他愣愣在床沿上坐了片刻,才擡腕一看,時針剛剛指向兩點半。
再睡着顯然是沒指望了,他幹脆起床坐到桌邊,連燈都沒有開,打開電腦,把寫了一半的程序寫完。
一切完成,長籲一口氣,天将将破曉。他按慣例出門晨跑。雨停了,空氣裏一片濕潤的水汽,路面上濕滑難走。他刻意改了路線,繞過無數個水塘,路過那家烘培屋。他的法國朋友剛打開店面,将黑板搬到門口,遠遠朝他招了招手。
他覺得心情總算平複下來,回到家,給範羽打了個電話。他開門見山地問:“那個總在頌頌空間裏留言的‘深宇宙’,是你?”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範羽冷冷說:“是與不是,關你什麽事?”
他說:“頌頌以為那人是林深,可你我都知道,這不可能。”
範羽冷笑:“我還是那句話,這關你屁事?”
他頓了頓,堅定地說:“不管是不是你,我只想通知你,那個‘深宇宙’的號,應該不能再發言了。”
範羽一驚:“你做了什麽?改了密碼?”
他只說:“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要阻礙頌頌恢複記憶,但你無權這麽做。”
範羽的語氣變得咄咄逼人: “你黑了我的手機?還是買通了網管?我提醒你,不論哪一種,都是違法行為。”
他平靜地答:“網絡有風險,是小孩也懂的常識。如果你的手機被黑,你也只好自認倒黴。”
範羽停了片刻,足足有五秒鐘,忽然笑了:“好奇我為什麽這麽做?可以問問頌頌樓下的鄰居,問完了,麻煩你替我把密碼再改回來。”
他沒料到範羽會這樣有恃無恐。事情又繞回到頌頌失憶的過程,他始終覺得疑惑不解的地方。他還沒來得及去詢問頌頌的鄰居,老郭打電話來,叫他晚上去一趟他的烏龜酒吧。
牆上的數字變成了167。老郭示意他在一個角落裏落座,給了他一臺電腦和一個U盤:“你想了解頌頌事故的過程,也情有可緣。我托了關系才找來了警方的調查報告,只不過結果怕不是你想要的。”
U盤裏果然是警方事故報告,近百頁的文件,有鄰居的口述,照片,醫院的證明,化驗報告。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很快看出了來龍去脈。
三年前的夏天,某年某月的一個淩晨,樓下的鄰居半夜起床上廁所,正好聽到窗前“砰”的一聲,循聲出來一看,發現頌頌躺在院子中央,倒在血泊裏,人事不醒。鄰居立刻報警,叫來救護車把頌頌送到醫院。幸好窗前有棵大樹,頌頌的身體在下落過程中被擋了一擋,所以經過搶救,生命無虞,但顱內出血,昏迷了兩天才醒過來。警方來做調查,頌頌一問三不知,記憶全無。同時,醫院的化驗報告顯示,當晚病人的血液裏有高濃度的酒精和鎮定劑成分,警方因此推斷病人在事故前曾飲酒和服用大量的安眠藥。
警方拍攝的照片證明了這個推論。報告裏附了數張頌頌家的照片,應該是警方在事發後不久現場調查時拍的。家裏的擺設和他記憶中的大同小異,寬大的布藝沙發,深色的餐桌和酒櫃,酒櫃上擺滿照片,餐桌上放着一瓶喝得見底的伏特加,一只空酒杯,桌前的椅子歪在一邊,象是有人曾坐在桌邊小酌,剛剛才離開。另一張照片則顯示,空曠的陽臺上,一只小矮凳歪在一邊,似乎有人用它墊過腳。
報告裏還有其他人的佐證,包括她大師兄範羽和二師兄宋挺的證言,證明頌頌在事故之前接二連三遭到幾次沉重的打擊。頌頌空間的截屏照片也在檔案中。就在事故前的幾分鐘,她曾經在空間裏引用了幾句詩:
If……
You decide to leave me at the shore
of the heart where I have roots,
remember
that on that day,
at that hour,
I shall lift my arms
and my roots will set off
to seek another land.
警方的案卷注明,這是來自智利詩人巴勃羅·聶魯達的詩句,案卷裏還附了大致的翻譯:
“如果……
你決定離開,
将我遺留在心靈紮根的岸上,
記住,
那一天,那一刻,
我将舉起雙臂,将自己連根拔起,
去尋找另一片土地。”
警方最後的結論是“自殺”,緣由是遭受變故,不堪打擊。
“自殺”那兩個字,寫在案卷上,似乎字體特別大,尤其刺眼。他失聲叫起來:“這絕不可能,我完全不相信。”
老郭坐在他對面,面色沉靜,不言不語,半天才緩緩說:“你對範羽或許有成見,但他也是用心良苦。那時候頌頌昏迷在病床上,他不眠不休,連續在床前守了四十八個小時,堅持要等頌頌醒來。頌頌出院,範羽一家家拜訪頌頌的熟人,希望大家暫時都不要把真相告訴頌頌,也是怕她一時難以接受,一切都是為了頌頌着想。”
他還是不能置信,覺得必須要說服老郭:“那首詩太牽強,如果真是遺言,該說你走了,我跟你去,絕不是什麽另尋一片土地。”
老郭反問:“那你覺得她在事故前幾分鐘留這樣的話,難道是巧合?”
他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覺得整件事疑點重重:“也不是沒可能。還有,頌頌也常喝一點酒,即使她那晚喝了酒服了藥,也說明不了動機,一切也可能只是巧合。那段時間我見過頌頌,她的精神狀态我了解,我絕不能相信她有自殺的傾向。”
老郭說:“那凳子怎麽解釋?如果不是她自己站上凳子,不可能越過欄杆掉下去。”說罷停了停,語氣沉重:“你希望頌頌過得好,這我理解。你也得問問你自己,你到底是不能相信,還是不願相信?”
他堅持自己的看法:“你應該比我還更了解頌頌,她絕不是那樣一擊就碎的玻璃人,她是個多堅忍樂觀的姑娘……”
“我當然比你更了解她。” 老郭打斷他,無奈地一笑,掐滅手裏的煙頭: “我也了解,不論多堅強的人,面對生離死別,都有失去勇氣的時刻。”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飲歸客”和沒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營養液。
明天繼續更。周六必須把集末的番外寫完,所以這裏就只好停更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