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支絕望的歌(2)

權力亦是負擔。陳亦辰從來沒有如此了解這句話。

他從頌頌的日志裏得知, 頌頌的論文寫完了, 朱生豪翻譯比賽的稿件寄出去了,她去出版社參加了筆試, 一切似乎正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但她的空間這些天安靜得出奇,除了她一個人寫日志,再沒有其他人留言。某一日他用那個“深宇宙”的賬號登陸, 至今還沒退出。而他訪問她的日志也沒有隐身, 因此如果她注意,一定會發現那個“深宇宙”繼續造訪她的空間,只是不再留言了。

理智地想一想, 他有兩個選擇。如果他認同警方的論斷,也許該如範羽要求的那樣,把密碼替他改回去。如果他不認同,那至少該完全封死這個號。

他舉棋不定, 偏偏工作又忙,貝克正在總部游說股東,希望攪黃和S公司的并購計劃。股東大會已經定在了八月, 他也定好了行程,六七月間要回總部去述職, 當然也要為貝克的游說搖旗吶喊。

下午一個叫“重光網絡”的中國公司來會談,希望與M公司合作, 上他們的平臺。重光專做網絡安全系統,CEO帶着銷售總監,技術總監和幾個構架師, 做了一下午的presentation。上面的presentation做得如火如荼,A.J.也來湊熱鬧,打了幾次電話來,均被他毫不留情地摁掉。最後A.J.留了條短信:剛定好回國的機票,什麽時候給我踐行?

他扔掉了電話置之不理,恰好這時候手機又有提示閃了閃,頌頌在即時通訊上私信他:“在嗎?”

他當然不是他,他是深宇宙。他皺眉,迅速回了兩個字:“不在。”

回家的路上又是堵車。汽車停在燈光耀眼的車河裏,走一步停一步。即使到了晚間,空氣裏仍然霧霭彌漫,能見度極差。司機小劉在前面嘆氣:“一定又是高架上出事故,看樣子八點也到不了家。”

他忽然想到,上次似乎也是這樣的情形,下班堵在高架上,差不多同樣的地點,離Z大很近,所以他決定,幹脆下去找頌頌。

想起來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實也不過是個把月,只是心境忽而改變良多。他再一次拿出手機,看了看頌頌和他的對話。頌頌後來也沒有再私信他,所以只有短短那幾個字:“在嗎?”“不在。”

他坐在燈光昏暗的後座上誠實地檢讨自己。難道是正忙着一不小心?也或許是心情不好一時沖動?連自己都很難說服自己。他确實是故意的,這些天工作忙得不可開交也是藉口,自己着實無聊卑鄙,既不想讓頌頌恢複記憶,又想破壞她和前男友的關系。

這一夜他想了許多。第二天老趙來找他時,他覺得自己終于下定了決心。

老趙拿來上一次雲計算研讨會的發言最終稿,都已經審定了彙集成冊,裝訂妥當,打算寄給與會者留念。他翻了翻冊子,覺得制作精良,最後貌似無意地問老趙:“明天是公司發薪水的日子,魯頌頌是不是要來公司領錢?”

老趙笑着說:“錢會按時轉給她的,不用她專程跑一趟。”

他一愣,随即問:“不需要當面簽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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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是八面玲珑的人,一晃神馬上會過意來,改口說:“當面簽收自然是最好。這麽着吧,我打電話讓她來一趟。”說着笑了笑:“明天十一點,怎麽樣?”

并不是老趙想的那樣。他明白老趙又想歪了他的動機,不過自覺得這一次自己光明正大,幹脆說:“行。她來了你告訴我一聲,我正好有事找她。”

財務部在九樓,和他的辦公室并不是同一層,不過第二天他還是如期在九樓走廊裏遇到頌頌。她還穿着那件半袖的格子風衣,頭發束在了腦後,露出修長的脖子,顯得有些消瘦,非常素淨的一張臉,那對星形的耳釘不見了,耳垂上沒有任何裝飾物。

一晃眼已經有一個多星期沒有見面。有時候記憶力好也不見得是件好事,比如現在,他發現自己竟然記得她每一次的穿着打扮,所有細節都歷歷在目。

頌頌遠遠朝他禮貌地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并沒有要走過來寒暄的樣子。他只好硬着頭皮迎上去,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适的開場白,還是頌頌打破了沉默對他說:“我來領錢。”他點頭,表示他知道,想說要不要去他辦公室坐一會兒,頌頌已經笑了笑說:“那改天再聊,我還有事,先走了。”

他趕緊說:“我送你到樓下。”

她指了指電梯的方向:“不用了,我認得路。”

他忙建議:“從這邊走,穿過茶水間就是電梯,比較近。”

他帶着頌頌去茶水間,不料中飯時間,茶水間有兩個背影坐在圓桌前吃午飯,一個是財務部的Shelly,另一個是Jessica,談的還是有關頌頌的話題。

還沒走到門口,他就聽到Shelly 說:“你上次說的那個魯頌頌今天又來了,來領錢。”

Jessica“嗤”了一聲:“領錢還用專門跑一趟?來看Shane才是真的吧。”

他的腳步停在了門口,頌頌此時也跟上來,不知她聽到了多少。他不知該不該回頭,進退兩難,略一遲疑,Jessica 已經接着說:“Shane哪能看得上魯頌頌?你不知道吧,Shane家裏是什麽來頭?陳鴻緒,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官至兩江總督,體仁閣大學士,那是他曾曾祖父。他曾外祖母是上海灘著名的才女之一,他父親是陳致之,華人的驕傲,享譽世界的知名科學家和慈善家,一門清貴。這樣的家世,哪能看得上一般人?沒有個大致上的門當戶對,你敢在他父母面前出現?那不是找打臉的節奏?”

他站在門口越聽越不像話,想要即刻掉頭,回頭一看,頌頌站着不動,還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一臉看好戲的戲谑神情。Shelly不負衆望,繼續八卦:“你別說,我那天真在四季的中餐廳門口見到Shane的女朋友了。”

Jessica語音一滞:“誰?”

“不認得。一身香奈兒,蹬一雙七吋高跟鞋,貌似是Jimmy Choo。那包我絕對不會認錯,Hermes的春季限量版。啧啧,渾身上下的女王風範迎面撲來。”

“不能吧?”Jessica遲疑,“你怎麽就知道那是他女朋友?”

Shelly說:“Shane跟在後面那叫一個殷勤,替她開門,還幫拿外套。”

Jessica不信:“那也不說明什麽,Shane對女士一向特別紳士。”

Shelly笑得有幾分玩味:“難道他也替你拿過外套?”

Jessica一時語塞。他想總算找到了空檔,打算咳嗽一聲,然後帶頌頌穿過茶水間,頌頌卻在後面拉了拉他的袖子,拉着他朝另一個方向走。

他一邊走一邊頭疼,這叫他從何說起?繞了個大圈,坐上電梯,兩人并肩而立,尴尬無語,他想了良久,許多解釋的話,卻又說不出口,最後只說:“她們的話,你別介意。”

她笑了笑:“怎麽會,她們怎麽想我管不着,反正我和她們沒交集。”停了停又說:“你也別介意,我一時好奇,多聽了一會兒。我們還是繞道走的好,要不然Jessica知道你聽到她的話,你們以後怕不好相處。”

叫她特意跑一趟本是他的主意,他由衷覺得抱歉:“我替Jessica道歉。她這人就是沒什麽城府,想到什麽說什麽,除此之外人還是不錯的。”

這回頌頌擡頭迅速看了他一眼,淡淡應了聲:“是嗎。”

不知為什麽,她剛才還笑着說不介意,此刻他又覺得她是介意的,尤其是那聲“是嗎”,簡直冷淡到遙不可及。電梯緩緩下降,樓層指示燈一個接一個地換着數字,他猶豫良久,沒話找話地說:“說到我曾曾祖父,曾任四川總督多年,你祖上不是在四川辦學,說不定他們還曾經認識。”

她低頭笑了笑,說:“一個身兼數省省長,一個小私塾的校長,按Jessica的話講,是大致的門當戶對也相去甚遠,應該不會認識吧。”

她低着頭,可他看得見,她微微挑着眉頭,眼角眉梢有幾分揶揄的神情。他頓時覺得百口莫辯,忙解釋說:“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我家裏并不她們想的那樣,沒那麽多門戶之見。”說着說着,那些想要解釋的話,也顧不了許多,全直接跑出來:“我父母都是通情達理的人,也并不是那麽難相處,絕不會對我有門當戶對的要求。還有,那個和我在四季吃飯的人,是我堂姐陳亦萱。她在北京出差幾個月,受我媽的囑托來看看我。你別誤會,我……”當然沒什麽女朋友,沒喜歡過任何人,從來沒有過。

幸好他及時打住。這些話在心裏打轉的時候明明不是這樣,可是說出口完全變了味道。兩個人尴尬地沉默着,最後還是頌頌“哧”地笑出聲,半開玩笑的口吻說:“行,不誤會。下次再見到你的粉絲我替你澄清,大家都有機會。”

電梯“叮”的一聲到了底層。大堂裏陽光滿溢,人來人往,幾個路過的熟人朝他點頭致意,頌頌回頭說不用送了,他也實在不好再跟下去,可是就這樣告別,總仿佛心裏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無處着落。

他計劃要說的事還一個字未提。“頌頌。”他又找到理由叫住她。

她在午後耀眼的陽光裏回過頭。他跟上去說:“後天約了A.J.,去吃他想了很久的全竹宴,亦萱也會去,你能不能來?”

她明顯地遲疑,最後說:“還是算了吧,你堂姐也在,我又不認識。你們親戚發小聚會,我非親非故的,來湊什麽熱鬧。”

“你來……”他一時間實在找不到更好的由頭,皺着眉頭答,“可以幫我們點菜。”頌頌又笑,他怕她轉眼要說出拒絕的話,連忙補充:“A.J.快走了,這次算給他送行。”

他覺得自己在屏住呼吸等她的回答。她在陽光下略略眯着眼,笑意盈盈地想了想,停了停,終于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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