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支絕望的歌(3)

堂姐陳亦萱上個周末剛剛抵達H市。十幾年過去, 當年那個穿松糕鞋, 化煙熏妝,連肚臍眼都挂滿銀環的叛逆少女, 不知何時從醫學院畢業,成了蹬高跟鞋,拎名牌包, 出門必坐頭等艙, 從來不買過季貨的曼哈頓女郎。

亦萱頭一次來H市,選住在四季的湖景套房,一聲招喚, 把陳亦辰叫去她宮殿膜拜她。四季地處南湖深處,環境是極致江南,自然好得沒話說,就是交通多有不便。亦萱想要出去游湖, 陳亦辰懶得再動,堅決反對,最後只好定了酒店的中餐館就餐。

“你老媽讓我來監督你相親的進程。”亦萱開門見山擺明此行的使命。

他頗無奈:“表姨沒跟她彙報?”

她用中文說:“表姨說你表面敷衍, 虛與委蛇。”

他只好幹笑:“三年不見,你中文見漲, 連虛與委蛇都知道了。”

她放下筷子,直視他說:“你知道你老媽最擔心的其實不是這件事。”

“那是什麽?”他明知故問, 笑了笑,把眼光調向窗外。早已數不清這是今春的第幾場雨,正在窗外下得淅淅瀝瀝, 淺綠色的池塘裏,柳縧下,一個個圓圈慢慢漾開去,漸漸擴大,直至消失。

“最近沒忘記去朱醫生那裏心裏咨詢吧?”亦萱在餐桌對面問。

他笑說:“想不去也不成。”

“睡眠怎麽樣?”

“四五個小時。”

“還做夢?”

“老樣子。”

“性·生活呢?沒性·生活吧?”

他險些被一口湯嗆到:“……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談這種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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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萱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怎麽了?我也是你的心理醫生,談這種話題是我的本份。”

他撂下湯勺,作勢要朝侍應生揮手:“那咱們買單。我從不跟我的醫生共進午餐。”

亦萱瞪眼:“我還是你堂姐。”

他十分無奈:“你覺得和你堂弟讨論這種問題沒心理障礙?”

她挑眉:“有什麽障礙?記得小時候,你的狗死了,還眼淚汪汪地撲到我懷裏求安慰。那時候可沒覺得你有什麽心理障礙。”

适逢侍應生來上菜,一定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簡直可以看到侍應生臉上忍俊不禁的表情,無奈撫額:“哪有你這麽踐踏病人隐私的心理醫生?醫委會怎麽還沒吊銷你的行醫執照?”

她白眼相向:“別忘了我是你堂姐,你老媽的代表,你跟我有何隐私可言?”

他無言以對。她又換了一臉誠懇嚴肅:“Shane Y. Chen,我以心理醫生的身份建議你,不要苛待自己。都三十的人了,适量的性·生活對你的身心都有好處。”

他簡直哭笑不得。幸好這一次侍應生站在遠處的角落裏,滿臉職業化的肅穆神色。

“真沒有?” 亦萱追問。

他不理會。

“419也沒有?”

他仍不理會。

“就沒喜歡的姑娘?”

“……”

亦萱瞬間變了神色,長長地“哦”了一聲:“有啊!”

他否認:“我什麽時候說有?”

她得意地笑:“你說謊的樣子我一眼就能看出來,別忘了我是心理醫生。”

他無奈地搖頭,低頭專注地攪動眼前的金針菇火鴨湯。亦萱不屈不撓地追問:“什麽樣的姑娘?讓我見見?”他置之不理,亦萱不滿:“為什麽不?姑娘的心思我也一眼能看得出來。我幫你分析分析,看你有戲沒戲,有什麽不好?”

于是他們約在周五傍晚,亦萱啓程回北京的前夜,去郊區山裏的一個溫泉山莊吃全竹宴。

這回還是A.J.開車,滿滿坐了四個人,頌頌坐在副駕駛座上,他和亦萱占據後座。坐在前面的A.J.和頌頌照樣天南海北聊得很熱烈,亦萱則坐在後面對他的車嗤之以鼻,止不住地抱怨:“Shane Y Chen,你自虐?本田車也能坐人?又小又破,車門輕飄飄就一塊塑料板,隔音那麽差,皮座椅呢?竟然連皮座椅都不配備?”

他無奈解釋:“原來确實是皮座椅,後來……髒了,就換掉了。”亦萱才不說話。

A.J.不知哪裏找來的這家山莊,下了高速七拐八拐,鑽進綠樹掩映的山裏,路過一個小村,差點撞飛兩只母雞,越開路越窄,最後連柏油路都消失了,才在山坡上面見到青瓦白牆的小房子。

說是溫泉山莊,其實應該叫農家樂更準确些,一段山間竹林環抱的小徑之後,是一座一進的小院,院子後面幾叢杜鵑,一樹桃花,風過疏竹,沙沙一陣竹響,粉色的花瓣熱熱鬧鬧地飄落在假山下白煙缭繞的溫泉池裏。

A.J.後悔說如此美景,還能養生,早知道該計劃住一晚泡湯。亦辰說,根據H城附近的地質結構,溫泉都在另一個方向,這麽小地方估計也沒采礦許可證,所謂溫泉,八成是一池子開水。

A.J.直呼掃興。幸好餐廳的食物味道還算鮮美,菜單上确實有一整頁竹筍題材的菜肴,油焖春筍,蝦子炒筍,火蒙鞭筍,春筍南肉。江南四月筍最鮮,A.J.毫不客氣地點了一大桌子。

頌頌笑着誇A.J.的地方挑得不錯,A.J.十分得意:“中國排名第一的溫泉山莊,千年老店!”頌頌詫異:“不可能吧。”A.J. 掏出手機翻出某權威文章,頌頌果然湊過去看,兩個人頭碰頭研究溫泉山莊的排名。外面的天早已全黑,窗外月影疏淡,包廂裏燈光熾熱。他望向窗外,忍不住在心裏想,什麽軟文有何可看,只聽說過千年老妖,沒聽說過千年老店,一千年前這裏很可能是原始森林。

A.J.向頌頌吐槽:“Shane告訴我你突然變得沒時間,不會再和我們見面,真的假的?我當時還不相信,以為Shane想打發我回國。你不是真的沒時間吧?”

她在暈黃的燈光下笑了笑,答:“是啊,快畢業了,要找工作。”

A.J.嘆氣:“眼看就要走了,連全球最佳美食,沙縣小吃都沒來得及嘗。”

所有人只當他開玩笑,沒想到他十分認真,堅持要頌頌看他手機裏的權威排名。原來A.J.最近玩兒上了某信,關注一大票吃喝玩樂的公號,那個發表溫泉山莊排名的公號還轉載了CNN評出的全球Top 20 美食,什麽西班牙海鮮炒飯,拿破侖比薩,第五名是北京烤鴨,第二名是泰國冬蔭功,看着很是靠譜,唯獨第一名是沙縣小吃,還指名道姓地給了個地址電話。大家都笑,A.J.才意識到上當,幽怨地喊欺負他美國人沒見過世面。

菜過三巡,氣氛莫名地好,亦萱探過身去問頌頌:“說實話,我好奇得要死,Shane從小最怕和陌生女孩子講話,你們怎麽認識的?”

頌頌朝他的方向看了看,笑說:“不會吧,Shane在公司人緣貌似不錯啊。”說罷又想了想,大大方方地回答:“我們怎麽認識的,其實我不記得。我三年前出了點事故,有部分記憶缺失,Shane說我們見過,但我并不記得。”

“啊?!”A.J.驚得差點把下巴掉到地板上:“失憶?我怎麽不知道?你開玩笑!”

她開朗地笑:“是啊,是人生跟我開的大玩笑。”

晚飯吃完已将近九點,這次亦辰幾乎是搶着坐到前面。大概因為開過了一次,回程就顯得不那麽曲折,轉眼進了市區,他只聽到亦萱在後面同頌頌閑聊,說她認識一位頗著名的心理醫生,就在H市,通常不接受新病人,但那位醫生是Shane的父親曾經資助過的學生,所以她可以把頌頌介紹去接受治療。頌頌答,不用了,她已有一位心理醫生,據說也是H市最好的。

回到市區第一個下車的是頌頌。車拐下大路,還沒進小區,就被一處路面施工擋住,地面被挖了一個大洞,車子根本進不去。A.J.問:“堵住了,還有沒有別的路可以進?”頌頌在後面說:“不用進去了,我就在這兒下吧。”

亦辰透過玻璃窗看見她拉開門,笑着朝亦萱點頭道別,又朝A.J.揮手,說一路順風,最後朝他草草地點了點頭。施工現場還點着耀眼的路燈,她的影子斜長地拖在地上,只是一轉身,她步伐輕盈地走出路燈的範圍,背影瞬間消失在黑暗之中。

A.J.忙着倒車,亦萱在後面說:“不知她一個人安不安全。昨天我還在報紙上看到,說最近發生多起夜路搶劫案,搶的都是青年女子,好象就在這附近啊。”

還沒等他自己反應過來,他已經“砰”地打開車門追上去。頌頌的背影在前面若隐若現,他幾步追到她身後,叫住她:“頌頌。”

她在半明半暗的路燈下回過頭。他說:“我送你到樓下。”

其實他一下車就知道上當。亦萱的中文絕對不到閑來看報紙的程度,況且她第一次來H城,估計東南西北都辨不清,哪裏會曉得搶劫案在不在附近。

幸好她沒拒絕,點了點頭,說:“好。”

路面被挖得坑坑窪窪,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頌頌走在前面,他雙手插兜,沉默地跟在她身後。他的口袋裏還揣着一個冰箱用的小燈泡,不知哪一天在超市看到,莫名其妙就買了,今天出門的時候被他莫名其妙塞進了口袋,現在又莫名其妙被他捏在手心裏。老式的小區,照明總是不大好。從小區的大門到頌頌家樓下,這一路曲折黑暗,他曾走過許多次。

最後終于送到樓下,頌頌停下來,站在鐵門前,手裏叮叮當當捏着一串鑰匙,回身說:“我到了。”

他大概已經不直一次送頌頌到這扇鐵門前,三年前的最後一次分手也是在這裏。那一次也是春末,天上飄着陰冷的小雨,他把她送到門口,勉強把名片塞給她,說如果有事,無論什麽事,只要他辦得到,請務必聯系他。那時候頌頌的表情還歷歷在目,她打開鐵門,回過頭,目光冷靜自持,最後說:“我不打算怨恨誰,怨恨誰都于事無補。我只希望,過去成為過去,我們永遠不必再見面。”

如今他站在這裏,手心攥着那枚燈泡,在心裏跟自己理論,他要說的事,至今還一個字未提。可是那到底是騙誰,始終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他根本不會有坦白的勇氣。

鐵門打開“哐當”一聲打開,頌頌最後一次回頭,停了停,忽然說:“要不要……”

要不要什麽?他等着她把話說完,可是見她在昏暗燈光中略一遲疑,低着頭,咬着下唇,似乎暗暗笑了笑,最後說:“謝謝。A.J.他們一定還在等你,快點回去吧,再見。”

梨渦淺笑,齒如編貝,她抿起嘴角的樣子叫他頭暈。他想問問她那對耳釘去了哪裏,又害怕唐突,怕她轉眼就會說出據人以千裏之外的話。自己就象一個迷了路的小孩,偶入一片神秘花園,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最後只好笑了笑,說了一句:“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飲歸客”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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