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支絕望的歌(5)

給冰箱換個燈泡極其簡單, 把冰箱裏的東西搬出來, 擰下燈泡,把新燈泡裝上, 再把東西重新放回去。

他沉默地将冰箱裏的櫻桃味可樂一罐罐拿出來,一罐罐遞到頌頌手裏,重複的動作慢慢讓人冷靜下來。

不知為什麽那一刻他忽然想起童年的事。那時候大概五年級, 他家後院裏住了一群藍松鴉, 藍白相間,色澤鮮豔,但叫起來很難聽。春末的時候, 有一對藍松鴉在他家廚房後面的柏樹上結了一個窩,不幾天下了五個蛋。他拆了家裏冰箱的燈泡做了個孵化器,爬上樹去掏了那個鳥窩,下樹的時候掉了兩只蛋, 剩下三只蛋放進孵化器裏,當然最後也沒孵出鳥來。那兩只藍松鴉在他窗前象烏鴉一樣呱呱叫過幾天,為此父親罰他在書房裏站了一下午, 教育他,生命重于一切, 即使是科學實驗,也不可以随便以生命為代價。

後來他在後院外的樹林裏撿到一對藍松鴉的屍體。父親說它們死于西尼羅病毒, 如果他學醫,将來可以救治同樣患病的人和動物。他覺得它們大概死于哀傷,與醫學無關, 而他唯一能做的,是在樹林裏挖一個洞埋葬它們的屍體。在死亡面前,人類能做的往往太少。

燈泡擰上,冰箱裏一下子亮起來,頌頌又一罐一罐将可樂遞回到他手裏。

“你每天都跑步?”她在身後問。

他簡短地答“是”。

她輕輕笑了一聲:“每天跑那麽遠?包括下雨天?”

他有些不敢回頭,解釋說:“我父親是醫生,小時候每天不跑完兩英裏不讓睡覺。”

“我在時代周刊上找到一篇他的專訪。”

他回過頭,發現她就站在他身後,手裏舉着兩罐可樂,紅白相間的毯子歪在肩膀的一邊,頭略微歪着,饒有興味地望着他。他自言自語地問了一句:“找到?”

“是啊。”她回憶說:“說他早年去非洲援過醫,後來投資建了一個研究中心,資助醫生援非,也資助一大批貧窮的孩子上醫學院,曾經一度傳言說他要從政,并成為議員的熱門人選,但他卻在最後一刻放棄,這幾年帶了一隊人,一直在西非救治感染伊波拉病毒的病人。”

“還挺詳細。”他随口答了一句。

“還有一個故事,說他們的醫療隊停留在一個地方,一個護士幫助他們照顧過很多伊波拉病毒感染的病人,是當地人的英雄。後來醫療隊去了別處,那個護士懷孕了,留在當地。幾個月後,傳來護士去世的噩耗。分娩之後,護士抱着嬰兒回家,沒想到隔夜發起高燒,家人把她送進醫院時,她已經開始抽搐。後來證明她也許是産後感染,得了膀胱炎。可是那一刻,醫院裏沒人敢醫治她,所有的醫務人員都害怕那是伊波拉病毒,碰都不敢碰她一下。她就那麽死了,一個救死扶傷的英雄,死于産後細菌感染。”

他回頭,看見她正居高臨下望着他,不知為何今天似乎特別好奇:“放棄政治前程,做這樣危險的事業,我覺得你父親很偉大,可是為什麽從來沒聽你提過他?”

有什麽可提的,流行病學界的中流砥柱,道德界的标兵。他對曾祖父充滿敬愛,對父親更多的是敬畏。他笑了笑說:“我怕是他失敗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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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會?”她不解地問。

他停了停答:“因為我既沒有按他的意思從政,也沒繼承他的衣缽學醫,這輩子怕是無望得到諾貝爾獎了。”

她抱着最後幾罐可樂蹲下來,笑問:“要求這麽高,難道他得過?”

他接過可樂:“沒有,不過被得獎者在得獎致辭裏感謝過。”

“醫學獎?”

“一次醫學獎,還有一次和平……”

這時候她俯下身,探頭過來,手臂在他鼻尖掠過,把最後的幾罐可樂放進冰箱裏。冰箱裏的燈光是亮黃色,她低着頭整理東西,濕漉漉的頭發攏在耳後,露出婉轉修長的脖子和小巧瑩白的耳垂。離得太近,他總算知道那種淡淡的花香是哪裏來的,是她的洗發水,換做平時他早就開始打噴嚏,此刻他只覺得頭暈。

幾滴水珠滴在他手背上,大概來自她的發梢,冷冰冰的,有種緊繃的感覺。他不自覺地用另一只手掌掩蓋住那片肌膚,看見她微微直起身子。

她拉了拉肩頭的毯子,笑了笑,輕聲說:“麻煩你,這麽晚還跑一趟。”

不知道這是不是給他的信號。通常這時候他的臺詞應該是沒關系,舉手之勞,然後站起來告辭,欣然退場。腦袋一熱,他卻聽見自己問:“你的耳釘呢?”

她“哦”了一聲,垂下眼,難得避開他的眼睛:“收起來了。”

“呃……為什麽?”他嗫喏着,覺得自己的聲音都在打顫,“……我覺得……特別美。”

冰箱門還開着,冷得要死。燈光明亮,他們兩個面對面蹲在冰箱門前這狹小的空間裏,中間隔着一臂的距離,他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呼吸,每一次都帶着顫抖的回聲。

然後他看見她抿了抿嘴角,忽然擡眼,坦然迎上他小心翼翼的目光:“不打算戴了,前男友送的,我們剛剛分手了。”

他頓時僵在那裏,望着她茫然無語,一瞬間同一個問題在心裏萬馬奔騰般跑過一萬遍 --- 她這樣講,到底,什麽意思?半天才憋出一句:“呃……可惜A.J.快要走了,我看他很喜歡你……”

她聽了一低頭,他預感到她立刻就要笑了,每次他手足無措時她都那樣笑。這次他偏覺得再不能忍受,沖動地将嘴唇合在她唇上。

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他第一次感到她的回應,溫柔似水,綿延不斷。他伸開雙臂緊緊抱住她,只覺得不夠靠近。不知什麽時候她肩上的毯子滑落到地上,露出她裏面薄薄的短袖T恤。她不自覺地往他懷裏縮了縮,他幹脆抱起她,一腳踢上冰箱門。

然後一切有些恍惚。記得她的指尖有吓人的熾熱,輕輕搭在他肩膀上。他抱着她,把她放在廚房的臺子上,傾身去吻她,頃刻間稀裏嘩啦,她身後不知什麽倒了一大片。她停下來,嘴角一揚,象是要笑,他連忙低頭堵住她的嘴唇。可是廚房實在太小,頭頂是礙事的櫥櫃。他幹脆抱起她走出廚房,她順手“啪嗒”一聲關掉廚房的燈。

眼前頓時一片漆黑。他把她輕輕放在客廳靠窗的桌子上,一手抵着玻璃窗,低頭忘情地吻她,從嘴唇到肩窩到耳垂,吻得深情狂妄,明明是第一次,但又象已經在想象中預演過一千遍。

不知什麽時候,窗外開始狂風大作,“嘩啦啦”一聲春雷,劃破寂靜長空。他的大腦“唰”的一聲,黑屏了一秒鐘。

窗外是噼啪噼啪的雨聲,如鼓點般敲打在窗玻璃上。他在黑暗中停下來,那一刻他在心裏對自己說:Shane Y. Chen,坦白或閉嘴,這是你最後的機會。

眼睛習慣了黑暗的光線,他才看見她的目光,在黑夜裏閃閃發亮。她顯然是誤會了他的遲疑,略略低了低頭,猶疑片刻,不自然地問:“呃……那個,這不會是你第一次接吻吧?”

他想也不想斷然否認:“不是。”……其實是第二次。

“哦,”她低頭,仿佛猜到他的心思,再次擡頭時嘴角浮起一絲笑意,目光閃爍,帶一點挑釁的意味,“那就是不喜歡這樣?”

他再說不出其他的任何一個字,只能虔誠地吻她:“喜歡。”

那一刻他只想緊緊抱住她,心無旁骛。

那是個怎樣的夜晚,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仿佛所有的缺憾都找到了圓滿,所有的疑問都得到了回答。窗外夜色沉沉,雜亂的雨聲是最動情的伴奏,他們纏綿地擁抱,直到忘記時間和現實。

如果此生有一件事叫他不顧一切,那麽應該就是這一晚。即使有一百次機會讓他重來,他恐怕都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後來想起來,那是個美得絕望的夜晚,仿佛看一部悲劇主題的電影,過程可以凄美,但注定結局不好。人都是自私的動物,什麽道德大義,到頭來統統不堪一擊。他輸給自己的欲·望,輸得心悅誠服。

亦萱從北京打電話來,急吼吼地說:“剛剛跟幾個同事交流了一下逆行性遺忘症的治療,什麽催眠啊,物療啊,效果都很可疑,目前有一個新的心理療程據說效果不錯,當然也要看她大腦的器質性損傷有多大,最好是……”

“治療的事,能不能暫緩?”他打斷她。

“你什麽意思?”她狐疑。

他沉默了片刻,無言地苦笑:“我看現在也許只能移民南極洲了。”

亦萱在電話那頭錯愕地停了許久,最後輕嘆一口氣,說:“那你好自為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枼月二三”的地雷,“飲歸客”,“自律方得自由”和那個沒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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