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海的聲音就在離此很近的地方。
這棟小樓原就靠海而建,離沙灘步行不過幾分鐘的距離。
“等一等。”
明藍把手裏的一個遙控器放到一張矮幾上,随後走近一張直立的金屬床畔。“不舒服?”
“不是。”他說,尼龍束縛帶下的胸膛随着嘆息微微起伏了一下,“只是想多站一會。”
“哦。”明藍的視線随着江淮的目光投向窗外。最近已是當地雨季的末尾,晴朗的天氣變得明顯多了起來。海水在陽光下湛藍明亮,遠處的黛色山體輪廓清晰優美;不時有海鳥掠過天空,擦着白雲的衣袖飛向遠方。
為了防止體位性低血壓,江淮每天都會使用站立床“被動站立”上半小時。從二十一歲開始,這種康複鍛煉已經堅持整整十二年了。
十二年前,明藍從孤兒院搬進了江家。江家承擔了她的生活開銷,給了她遮風擋雨的屋頂,供她去護理系念書。雖然從很早開始,她便清楚這并不是天降的恩賜,而是注定的債務。在意識到這一點之後,她從未想過逃離。她讓自己欠江家更多,與其說是貪圖安逸,不如說是自我懲罰。這十二年裏的每一天,在和江淮接觸的每一分鐘,她必須親眼看着一個無辜而優秀的人受苦,而造成他終生不幸的人,正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她的父親讓江淮失去的,是一生的健康啊!她有什麽資格視而不見?她又有什麽資格選擇自己的人生?她早就把自己的手和江淮的綁在了一起。他走不了,她便死命拖着他走;如果他身陷泥淖,她也須陪他萬劫不複,絕無脫逃的道理。
“可以了。”江淮閉上眼睛,汗珠從額頭上滾落,滴到了地板上,嘴唇也有些幹裂發白。
看得出來他很疲憊。對于江淮來說,站立久了——即便是渾身上下用三根寬寬的束縛帶綁在站立床上被動地升降,也是件辛苦的事。
明藍按下遙控器的“平身鍵”。站立床的角緩慢地調至平卧位。解開江淮身上的束縛帶,她沒有急着将他轉移到輪椅上,而是用毛巾為他擦了擦臉上的汗。“要不要再躺一會?”
“不用了,”他說,“叫黎叔進來。我想洗個澡。”
明藍還沒來得及走到大門口,便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時薇。
“明藍,你也在這兒?江淮還好麽?”時薇不等她回答,徑自朝二樓的房間裏走。江淮雖然行動不便,但因為二樓的視野好,又安靜,因此他的房間從卧房、到複健室都設在二樓。至于輪椅上下的問題,裝一部電梯便解決了。
明藍低頭說:“他剛做完複健,這裏有你照顧他,我就先走了。”
時薇是她在孤兒院時候的室友。失去雙親的時候,她已經十二歲,而時薇卻是從襁褓時期便被遺棄的棄嬰。時薇比她大三歲,平時很照顧她。雖然明藍統共在孤兒院裏待了不大一年,與時薇的感情卻一直維系着。即便後來搬進了江家,她也時常抽空與時薇碰面,時薇高中畢業後,雖然考上了大學,卻險些因為經濟原因考慮辍學,明藍為了她,腆着臉皮問江淮,有沒有可能讓時薇利用課餘時間在江家的酒店打工。盡管“月河酒店”本身并不太歡迎學生打零工,江淮還是替她安排了崗位,并且預支了一年的薪水,讓她支付大學的學費。
大學畢業後,時薇作為正式員工,進入江家的“月河酒店”工作。從一個普通文員到如今的總經理助理,升遷速度讓人稱奇。更讓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向來“不近女色”的江淮,在一年前宣布訂婚,對象正是時薇。這次“月河”到越南岘港來經營新酒店,江淮也帶上了時薇。時薇,不止是他工作中的夥伴,更是他生活中的愛侶,帶上她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明藍不懂,他為什麽又指名帶上了自己。她算什麽?江家并不缺少傭人,護理師也不是非她不可。她的角色不過是個生活秘書,決不是不可替代的人物。她雖有心照顧他一生一世,然而江淮明确地表達過他并不領情。曾經,她以為她觸摸到了他的心意,直到七年前,她才恍然驚覺:他永遠不會接受她。
六年前的一個晚上,她正準備進江淮的卧室替他擦身,卻在門口聽見他們母子的談話。
“媽,你憑什麽以為我願意娶她?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可以不去恨她,你怎麽能讓我愛她?又或者你覺得,我不配談什麽感覺,只要有個人願意伺候你殘廢的兒子一輩子就可以了是不是?”
“阿淮,求你別說這種話來刺我的心!我以為你喜歡簡明藍才提那檔事的,你以為我樂意讓一個仇人的女兒做我兒媳婦麽?阿淮,你要是不喜歡,我……”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我不喜歡!……”
那段話,她永遠忘不了,她更忘不了江淮說話時決絕的眼神。
自此,每當江淮冷漠疏離的眼神中偶爾透出一絲溫柔的光時,她就會提醒自己:那是錯覺。他對她即便有溫柔的片刻,也不過是出于他善良的本質和優秀的教養。
可是江淮,你可知道?在我到江家第二年的夏天,有一晚我鑽進你的蚊帳替熟睡中的你趕蚊子,結果蚊子沒抓着,倒把你弄醒了。我以為你會罵我,可你卻用你唯一可以活動的右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你的眼睛看着我,瞳仁很亮、很亮。你說:“別折騰了,陪我安安靜靜說會兒話。”——那個時候,我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記憶美好而又遙遠沉重。明藍頹然地在樓梯的轉角處坐下來,腦袋輕輕靠到扶手上,抱着膝蓋,忍住想痛哭一場的*。深呼吸又深呼吸之後,她站起身,緩步走下了臺階。
“我幫你。”時薇的雙手從江淮的腋窩下穿過,試圖幫他轉移到電動輪椅上。
“你一個人不行的,讓黎叔來幫忙。”
“我看明藍也做過,沒理由我不行。”
江淮說:“算了,你把提升機移過來。”
時薇把床邊的一張提升機推到站立床邊。将一張布網兜住江淮的身體,扣好搭扣,随後開啓電源,将他移至輪椅上。
時薇解開提升機的搭扣,把江淮的腳放上踏板,用帶子固定好。就這一會兒工夫,腰部失去固定的江淮便有些撐不住,身子慢慢從座椅上往下滑。時薇見狀,忙把散在他輪椅兩側的腰部尼龍帶扣好。
“瞧你滿身大汗,我推你去洗個澡。”
“時薇!”他駕馭着電動輪椅的操控杆,後退了一步,“這房間裏沒有其他人,你不需要這樣。”
時薇問:“不需怎樣?”
“不需要做得像我的未婚妻。”
時薇眉頭微微一挑,卻又很快面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江淮,我差點忘了自己并不需要‘真正’做你的未婚妻。”
江淮道:“時薇,這幾年,生意上你幫我很多,生活上,我也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我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
“不用客套,”時薇笑了笑,在他的輪椅前蹲下身,“你是老板,我是雇員。我可是拿報酬的。無論公事私事,你也沒欠我一分一毫啊。”她起身,大步走向門口,“我去叫黎叔來。”
“時薇,”他喚住她,“你把我床頭櫃第一個抽屜打開,裏面的帖子交給明藍,讓她按信封上的地址親自交到那個人手上。還有,今晚不必急着回來,就說……晚上有你陪我。”
時薇看了一眼信封的樣子,疑惑道:“是酒店開幕的請柬?你特地讓明藍送去,可見不是一般的客人,要不要我備一份禮物,讓她連同請柬一同帶去?”
“這倒不必,我和他不講究這些。”
時薇沒有再多問,從床頭櫃裏拿了信封便走。
在卧房門口,她忽然停下,輕輕說了一句:“江淮,你能把明藍推多遠?”
“有多遠就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