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空藍

車停在了會安古鎮的停車場。明藍走下車,讓司機不必等她,說辦完事她會自己叫車回岘港。司機是岘港當地人,個子不高,人長得清清爽爽,約莫三十五六歲,英語口語還過得去,簡單地交流沒有問題。因為越南人平時稱呼很少連名帶姓,明藍只知道他的名字叫“勝”。她和江淮、時薇則按中國人的習慣,叫他阿勝。阿勝剛開始的時候稱呼她“Miss Jian”,後來熟了,便單叫她名字的最後一個字“藍”。他們來岘港已經大半年了,阿勝甚至學會了簡單的中文,除了發音有些荒腔走板,倒也有些模樣了。

對于明藍的話阿勝顯然不太同意,結結巴巴地說:“藍,江先生說等。”

明藍心想,江淮想和時薇享受二人世界,有心讓她晚些回去,她自然不會掃他的興,只是怎麽好意思讓阿勝下不了班。她心一橫,便說:“我今晚想住這裏。”

阿勝聲音高了一個八度:“江先生沒有說。”

明藍嘆了口氣,拿出手機撥了江淮的電話。

接電話的竟是時薇。明藍聽到手機那頭的女聲,足足愣了兩秒後說:“時薇,麻煩電話給江淮。”

“哦,黎叔在幫他洗澡。什麽事?”

“也沒什麽,我就是想和他說一聲,我今晚會住在會安,一會兒我就讓阿勝回去,你們要用車也方便一點。”

時薇沉默了片刻:“我還是讓江淮自己聽一下吧,你自己跟他說……”

“不用了,”明藍苦笑了一下,“和你說也是一樣的。你替我轉達吧。——也不是多大的事。”

“……好吧,你自己小心。”時薇說。

明藍沖着阿勝晃了晃手機:“OK”

阿勝摸摸後腦勺,憨厚地笑了笑,與明藍道別發動了車子。

明藍從包裏拿出時薇轉交給她的信封。這個信封她認得,是下周酒店開幕晚宴的請柬。請柬上有一串地址和名字。明藍沒有問時薇究竟江淮讓她找的人是誰,江淮讓她做的事,她向來都不問緣由,只管執行。

從停車場出來,明藍走了一段路,遇到幾個把車停靠在路邊的三輪車夫,便把地址給其中一個看,想順便問問怎麽去。誰知架不住車夫殷勤地拉生意,考慮之後,她覺得若能因此早點辦完江淮交托的事、把帖子送到也挺好,也就同意坐車了。

這種名叫XICH LO的三輪車仿佛成了越南的一張名片。其最大的特色是乘客的座椅在前,車夫在後面蹬車。據說這還是源于法國殖民者的發明。這樣的設計可以避免車夫身上的汗臭味被風一吹熏到後座的乘客,又使得乘客在沿途觀景中視線不受到阻礙。

明藍早些年從書上見過這種三輪車的介紹,當時她就心想,這世上的人最擅長做也最樂于做的事之一,一定包括把自己的同類劃分“三六九等”,古往今來,人類對于這件事總是樂此不疲,所思之細,簡直匪夷所思。

當年她拿着那本從圖書館借來的旅游畫冊,把這段關于越南三輪車的介紹和圖片指給江淮看的時候,一時嘴順便把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江淮聽了以後,用一種很平靜的口吻說:“明藍,人喜歡這麽做,大概也是因為人本身能真正左右的事太少了,所以才會在有限的事上逞能耐。人的際遇總是不平等的,能平等的只有人格;又或者,我們應該這樣說:人的際遇雖然不平等,但是人格總是平等的。——無論境遇如何,你要記着這一點。”

明藍抱着書坐在他的輪椅前,忽然意識到了自己的身份,這讓她尴尬,兩只手慌亂地合上書,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她永遠不會忘記江淮當時的樣子。他顫巍巍地擡起不能舉得太高的右手,虛虛地托了托她的下巴,很認真地看着她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不過你想的哪算什麽大不了的事?你看,我是個四肢癱瘓的人,連自己的肢體都不能自由支配,難道我和你的人格就不平等了麽?要是連人格都不能平等,我又該依靠什麽力量才能活下去?”

明藍知道他這是在故意貶低自己,避免她想起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份。他想告訴她,她與他之間,在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至于際遇,他們各自被命運撥弄,她和他比誰又比誰好多少呢?她的心又暖又痛,抱住他的膝頭痛哭。他的手掌溫柔地覆蓋在她的後腦勺上,柔軟而熾熱。

那年,她十七歲。那個時候,江淮的話不多,可待她卻是暖暖的。她覺得出那份暖,和後來的疏遠冷淡迥然不同。當然,除了她到江家的頭一年,他對她極為排斥,後來的他對她從來談不上有什麽不好。只是,也許是突然、也許是慢慢地,他離她又遠了。他依然和她說話,卻不再談心。

三輪車沿着秋盆河緩緩前行,停在了一戶越南傳統式樣的庭院前。店招牌是中文的兩個顏體字:“垂雲”。明藍下車後付了車資,便往裏走。

看得出這房子的第一進被裝修成一間茶室。純木結構的建築,雕花的飛檐向上微翹,頗有幾分古意。看得出來,這不像是今人刻意仿古的建築,倒确是有些年頭的老房子了。三面開窗,通風敞亮,其中一邊的飛檐下豎着幾根廊柱,長廊裏也和屋內一樣擺上了桌椅。空氣中既有茶香、也有咖啡香,混在一起竟也極為融洽。這也不奇怪,如同越南的城市街頭常見的法式殖民風格的建築,也常與當地人自建的窄窄瘦瘦的樓房相鄰比肩,非但不覺得雜亂無章,反而別有一番韻味。

要不是有江淮交待的事在身,她還真想悠悠然地在這裏喝上一杯滴漏咖啡再走。這些年,她一個人外出閑逛的時間極少。不止是因為江淮需要她的照料,潛意識裏,她也在自覺或不自覺地懲罰自己。她讓自己不得閑空,不允許自己有過多可自由支配的時間。她把生活的重心,幾乎全部放在江淮的身上。要不是這幾年,江淮身邊有了時薇,她的存在對他有時反而成了一種打擾,她幾乎是與他形影不離的。

她沒有坐下來,而是直接把信封拿給一個服務生看,用英語問她她要找的人是否住在這裏。服務生的英語還不錯,顯然明白了她的意思,告訴她“先生出去了”。

明藍問她,先生大概什麽時候能回來?對方答:晚飯前通常會回來的。又說可以幫她轉交信封。明藍想也沒想便婉言謝絕了她,江淮的原話是要她親自把帖子送到,她就只能親手把東西交到對方手上。

——她不需要知道這帖子的收件人有多重要,也不需要問江淮為什麽要她這樣鄭重其事地親自送帖,她只要把事情辦好就是了。

就在明藍猶豫到底是在這家店裏點杯咖啡坐一會等那個人,還是出去走一走晚點再過來的時候,那個服務生主動告訴她,先生其實就在河對面的一間鋪子裏。過了橋走兩步就到了。如果她急着去,她可以在門口指給她看。到了那家店,随便問個店裏的人,就說是找“慶”的,都知道是誰。

明藍不甚感激。按着服務生手指的方向,她上了一座小橋。正趕上學生放學,不止各種膚色的游客人頭攢動,更有好些當地學生的小摩托和自行車同時過橋。并不寬闊的橋面上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到了河對岸,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家店的招牌。看樣子是一個裁縫鋪,五顏六色各種質地的布匹碼得整整齊齊,門口的塑料模特身上套着兩件奧黛樣衣。店鋪裏有一個店員在幫客人拿着皮尺量尺寸,一邊量,一邊給坐着的另一個店員報數字。

明藍不好意思打擾別人做生意,便在一旁候着,想等客人走了再問。既來了,她就在店裏随意地轉轉,看看各種料子。她自然沒有閑情逸致為自己定制什麽越南國服,只是忽然想起曾聽人說越南的棉布不錯,輕薄細膩,正适合炎熱的氣候穿。而且會安的裁縫是出名的,倒不妨在這店裏挑塊步,給江淮做套睡衣,讓他穿得更舒服些。

江淮喜歡純色的料子。明藍便跳過那些有印花的款,單在純色的面料中選。灰色的太老氣、白色的太素淨、黑色看着悶熱、挑來看去,還是藍色系的好。明藍的手指在一款薄棉布上停留,那款布的顏色像是清晨剛剛泛藍的天空。

一擡頭,明藍發現先前在店裏量尺寸的客人已經走了。店員笑盈盈地走過來,用帶些軟糯口音的英語問她有什麽需要。她詢了價,又問店裏除了奧黛是否也做男式睡衣,得到肯定的答複後,她把江淮的大致尺寸報給了店員,吩咐她做得略寬松些。她想,反正是睡衣,也不用太合身,舒服才是頂要緊的。

登記送貨地址的時候,鋪子盡頭一個布簾掀了起來。明藍起先也沒特別留意,直到這裏面走出來一個年輕的男人,她才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那個人,穿着白色帶暗細條紋的短袖襯衣,下面是一條炭灰色的長褲,右手拿着一根短棒。掀開簾子的那一刻,那根短棒伸展開來,一頭輕輕觸到了地板上。

——那是一支盲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