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似曾識

那個人有着好看的眉眼——盡管他的眼睛因為失明而缺乏焦距,眉頭也輕蹙着,臉上帶着一點茫然和謹慎的神情,他依舊是個清秀俊朗的年輕男人。不知道為什麽,明藍總覺得在哪裏見過他。

直到店員告訴她,後天會把做好的衣服送達。她晃過神來,微笑接過店員遞給自己的存根單。想起來這家店最初的目的,她用英語問道:“慶先生是不是在這裏?”

“Khanh?”店員一愣,指着大門外遠處的背影說,“剛剛走出去的就是他!”

明藍小小地吃了一驚,她沒想到江淮要她找的人是一個盲人,她險些與他擦身而過。向店員道過謝後,她忙追了出去。

許是這一帶的環境對慶來說已經很熟,他走得并不很慢。明藍見他上了橋頭,便在幾步之外喚了一聲:“慶!”

他停了下來,似乎猶豫了一下,緩緩轉過身。

一輛摩托車打他身邊蹭過,他聽到聲音想避讓的時候,已經遲了半拍。

慶手上的一疊紙撒了一地。他蹲下身,摸索着去撿。明藍見狀慌忙跑過去,抓着他的胳膊一邊檢查一邊問:“沒事吧?”因為緊張,她脫口而出的是自己的母語,也忘了對方能不能聽懂。

“沒事。”這個叫“慶”的男人竟然也回了句中文。“能不能幫忙把我的曲譜撿一下。”

明藍把他扶到橋邊安全的地方,安慰他道:“你在這兒別動,我一定幫你全部撿起來。”

那些紙上帶着密密麻麻細小的的凸起,明藍想,那大概就是盲文點字吧。

“你也小心車。”慶說,握着盲杖的手有些不安地小幅劃了幾下地。

好在沒有起風,那些紙張沒有被吹到河裏,明藍将它們全部撿起後,輕輕撣了撣灰塵,又一張張疊齊後才遞還給他:“喏。”

他伸出手,卻沒有一下子拿到那疊紙,明藍責怪自己的粗心,連忙一手輕捧住他的手,一手把撿起的盲文曲譜小心塞到他手上。

“謝謝!”“對不起。”

他們兩個同時說道。

幾次說話,彼此都是說的中文,明藍問:“你是中國人嗎?”

沒想到,慶也同時開口,異口同聲地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明藍和慶都輕聲笑了起來。

“你是誰?怎麽認得我?”慶調整了一下盲杖,一只手摸了摸橋的圍欄,确定了方向之後,腕關節左右擺動,向着橋對岸邁開了步子。

明藍原是想問他要不要她幫忙扶他過橋,又覺得貿然開口,反而會惹人不快,也就緊跟着他向前走,邊走邊說:“我是聽裁縫鋪的人說的。這次來,是我……是有人托我把一張請帖親自交給你。”

“托你的人是誰?”

“江淮。”明藍說。

“原來是他。”他的唇向上翹起,微笑讓他的眼睛有些眯起來,原先顯得有些清冷的氣質多了三分暖意。

他的眼睛明明是無神的,可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麽回事,在他聽說“江淮”的名字後,明藍覺得他的眼底驟然一亮,有一種由衷的快樂照亮了他原本黯淡的眸光。

明藍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慶先生,需要我幫您看一下帖子的內容麽?”

慶把帖子遞給她:“多謝。”

她把信封拆開,打開裏面的請帖一看,頓時明白了什麽,把請帖交還給慶,拉過他的手,讓他的手指輕輕覆蓋在帖子上。原來,這帖子竟然是專門為慶制作的,上面都是盲文點字。

“難得江淮先生費心了。”

明藍這會兒回過頭看裝着請柬的信封,才發覺,信封上不光用鋼筆用越南文寫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右下角處也有一行細小的凸起。

“請去我店裏坐一下吧。”慶說,“謝謝你來這一趟。呃……”他打了個嗝楞,“還不知道怎麽稱呼。”

“明藍。”她說,“簡明藍。”

他們已經過了橋,“垂雲”的匾額近在咫尺。南慶突然停下來,臉孔有些發白。

前一刻還是春風和煦,這一刻卻顏面結霜。明藍有些摸不透面前這個叫“慶”的男人。

“對不起,我……”他的聲音和手上的盲杖一樣微微發顫,“我剛才忘了數步子了。”他頓了頓,“你能不能扶我回店裏?”

原來是因為這個!明藍不由憐惜這個男人,他還那麽年輕,斯文有禮,而且,既然是能得到江淮重視的人,必然有出衆之處。可惜卻目不能視,走在路上随時都會遭遇危險。

“當然。”她應道。

回憶了一下過去見過的別人攙扶盲人過馬路時的情形,明藍将慶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走在他的身前,慢慢帶着他往“垂雲”走。

店門口便有人迎接他,神情恭敬。

他的手從她的肩膀上移開。明藍回過頭,道:“慶先生,帖子我已經送到了。就不繼續打擾了,再見。”

他的雙唇緊抿着,似乎在想什麽重要的事,想得出神。

明藍也不好意思直接走,只好站在原地等他的回應。

“簡小姐……是嗎?”他的聲音裏有些難以揣摩的壓抑,“麻煩你跟江淮先生說,酒店開幕那天,我會準時去的。”

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再次侵襲過來,許是因為知道慶看不見,明藍盯着他的視線有些肆無忌憚。可是,她還是沒想起來,在哪裏見過這樣一個人。他的中文說得這樣好,很有可能是中國人,又或者是曾經在中國生活過很久的越南人,如此一想倒也不無可能曾經會過面。

于是她忍不住問:“慶先生,我能不能問一下,你是不是在中國生活過很久?你……你的全名是?”

他的唇再次抿起,似乎有什麽是他不願提起的。這一發現讓明藍也有些尴尬,心裏暗怪自己多事。

他的眼睫毛低垂下來,嘴角露出一絲勉強的、客套的笑意:“我姓阮,”他說,“阮南慶。”

他并沒有回答她問的第一個問題。不過明藍也不打算再問第二遍。

“對了,”沉默了一會後,南慶說,“你也和江先生一樣住在岘港市區吧?”

“是的。”

“你開車來的嗎?”

“是江淮的司機送我來的。”

“車是停在停車場嗎?那我讓人送送你。”

明藍本不想特意說起自己今晚不回岘港市區的事,如今為了不要麻煩到南慶,不得不如實相告:“謝謝你,阮先生,事實上我準備在會安住一晚再走。這裏的夜景據說很美的,我……我也難得有機會見識一下。”

南慶淡淡地笑了笑:“我也聽說是這樣,會安的燈籠很著名,到了晚上,還有放河燈許願的,你要是有興趣,可以到處走走。”

明藍驀地意識到了什麽,想道歉又怕太露痕跡,反而刺痛別人的弱點,只好默然。

“只是今晚恐怕會有一場大雨。”南慶仰起頭,仿佛在向天空尋找什麽,目色中卻仍然一片虛空,“你知道,岘港的雨季黃昏後,經常下雨。”

明藍看着天上厚重的積雨雲,像是驗證着南慶對天氣的推測,不由好奇地問道:“你怎麽知道要下雨?”

他下意識地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盲杖:“一般人只知道瞎子的聽覺和觸覺很靈敏,其實,不止是聽覺,嗅覺也是。雖然雨還沒有下,可我已經聞到空氣裏有雨水的氣息了。”

她的話讓明藍的心緒有些黯然,身體殘缺的傷痛,不是外人的三言兩語可以安慰,這一點在江淮這裏她便已經感受至深。這個阮南慶比江淮更加年輕,他還有漫長的人生要與無盡的黑暗相伴。她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幾眼,他的瞳仁漆黑,眼眶微陷,濃密的睫毛讓眼睛顯得深邃。那樣好看的一雙眼睛,竟然是失明的!

“可惜我店裏的客房都滿了,不然倒可以請你住下。”

要不是南慶開口,明藍簡直完全忘了要克制自己毫無忌憚的目光,南慶雖然看不見,他身旁還站着一個仆人呢。她收回自己的視線,也收斂了一下心神,道:“阮先生你太客氣了。不打擾你休息了,再見。”

他遲疑了兩秒,輕輕點了點頭:“再見。”

不知道為什麽,明藍覺得他的神情裏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夜色中的秋盆河上飄起了五顏六色的河燈,小小的燭火随水波蕩漾而搖曳。明藍也為自己買一盞河燈,點燃之後,卻并未放入河中。望着那些飄向遠處的一朵朵“蓮花”,她只覺得無限感傷。她的願望并不多,可每一個都是那樣沉甸甸的,那樣單薄的紙河燈恐怕承載不動。

她看着身邊将河燈緩緩放入水中的男男女女,他們虔誠許願,笑顏如花,似乎真的相信自己的願望能夠實現。而她,是個連許願資格都沒有的人。

她輕笑了一下,眼淚落在剛買的河燈上。

仿佛只是幾秒鐘的事,醞釀了整個下午的積雨落了下來,從零星的小雨迅速變成了豆大的雨點,彙成雨柱傾倒向地面。雨勢借着風勢出乎意料地猛烈。前一刻還興致勃勃賞景的游人,此刻大多只顧匆忙地跑向就近的屋檐。也有對出行準備充分的人,撐着雨傘,仍篤悠悠地在岸邊行走。

明藍想起要避雨的時候,渾身已經被淋得半濕。濕噠噠的衣服貼在身上,讓她覺得有些涼意。她抱着雙臂站起身來,留下那盞河燈在岸堤上。被雨水澆滅的河燈被風掀起,打了個漩跌入了秋盆河中。

明藍忽然有些不甘心,掉轉身,追着那盞燈走了好遠。

那盞“蓮花”一直盛開着,盡管那中間沒有燭火。

她停住腳步,阖上眼,雙手合十在心中默念:神啊,如果我還值得您滿足我一個願望,您一定知道我求的是什麽。”

如果只能實現唯一的一個願望,那個願望只會與一個名字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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