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月亮門
在會安的雨季碰到突如其來的雨水,倒也不用太犯愁:賣一次性雨衣的小攤不一會兒便會從四面八方冒出來,抓住他們等待已久的生意契機。
明藍在附近小店的遮陽棚下躲了一會兒雨,見雨水暫時沒有收勢的樣子,便沖去最近的攤位買了一件雨衣。天色已近暗了下來,她覺得與其幹等着雨停,不如盡早找一家旅館投宿。
一連走了好幾家旅館,都被告知客房已近住滿。無奈,她掏出手機,想問問江淮的意思,可否讓阿勝接她回去,卻發現手機因為電池耗盡已經自動關機。
不知不覺,她又走到了“垂雲”咖啡館的門口。她想了想,阮南慶是當地人,對會安一定比較熟悉,或許可以請他幫忙找一間有空房的旅館,總好過她漫無目的地在雨中挨家挨戶尋找可以投宿的地方。即使他不能幫忙,進去暫時避避雨,喝杯東西解解渴也是好的。
她脫下雨衣,在房屋廊檐下的一張桌子旁坐下,給自己點了一杯滴漏咖啡和一碟米紙卷,并且請服務員幫忙,叫一下南慶先生,說是自己有話要和他談。
“我很抱歉,恐怕現在不能。”身着果綠色奧黛的女服務生含笑禮貌地應答,“先生練琴的時候,是不見任何人的。
明藍沒有再強求,只問了句:“你們營業到幾點?”
“淩晨一點。”
“謝謝。”
暈黃的燈光照亮了從屋檐上成行流淌下來的雨水。明藍看着褐色的咖啡從漏孔緩緩滴入杯中,與白色的煉乳混為一體,忽然覺得周圍盡管賓客如雲,各自歡談,卻依舊好寧靜。時間在等待中并不顯得漫長無趣,反而有一種久違的輕松閑适。空氣中有一種咖啡粉與煉□□織的甜膩香氣,令她并不急于啜飲,僅僅是呼吸,已經讓她陶醉。跟随江淮久了,她也曾品嘗過更為高級的咖啡,卻沒有像今天這樣純粹美好的快感。
她一連叫了三杯同樣的咖啡。她幾乎忘了她來“垂雲”的本意。直到客人稀少,只剩一兩桌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已是夜半,過不多會,這家店便要打烊了。
今夜的雨格外綿長。雨水雖然小了,卻一直淅淅瀝瀝地飄着。明藍嘆了口氣,招來服務生結賬,順便問道:“南慶先生練完了琴了麽?”
“還沒有,”對方把錢收好,笑了笑,“你聽……”
說完,便自顧自往收銀臺的方向去了。
明藍原本也不打算再打擾南慶,被店員一說,倒忍不住豎耳傾聽。夜色中,除了雨聲瀝瀝,樹葉沙沙,似還有某種樂器之聲翻過矮牆,從不遠處的月亮門內透出來,如泣如訴。
明藍不由自主地朝着那扇月亮門走近。傳入她耳中的曲調越發熟悉,音符敲打在她的心間,像一場記憶的雨,冰涼入髓。
那曲子……她的手掩住嘴,壓抑住即将脫口的驚嘆,卻忘了拭去眼角滾燙的淚珠。
她不會記錯的,那是江淮的曲子!
《檐前雨》——江淮最後的作品,也是他癱瘓後唯一的作品。明藍還記得,當這支曲子完成後,他讓她取來他受傷前最珍愛的二胡,命令她在他當着他的面用刀劈毀的情形。她抱着那把二胡,搖着頭哭到顫抖,不肯揮刀。
最終她還是把二胡砍成了兩段。因為,江淮用平靜到令人心碎的聲音說:“從今往後,作為音樂人的江淮已經死了。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我留下了一些曲子,證明我活過。而這把二胡的存在,卻只能提醒我,江淮……已經死了。”
月亮門後,是兩條石板小徑,盡頭各自通向一棟木結構的建築。左手邊的一棟像是新建的仿古建築,幾盞彩色油紙燈籠挂在廊檐下,二樓的房間窗戶也大多透着光。明藍張望了一眼,隐約看見進門處有一個半人高櫃臺,裏面坐着一個穿着奧黛的服務生模樣的姑娘,看樣子像是旅館的前臺。而右手邊的小樓黑黢黢的,借着小徑上的路燈和對面樓房的燈光才看得見一些輪廓,一樓的某一間房的雕花窗開了一半,琴聲便是從那裏頭傳出的。
明藍走到廊檐下,在那扇窗前伫立。琴聲更清晰地飄進她的耳中,在靜靜的夜裏與沙沙的雨點聲交織在一起,恍如嗚咽。
那一瞬間,明藍已經忘了那彈琴的人是誰。恍恍惚惚間,總覺得那黑暗中的影子是江淮,是江淮在拉他的二胡,在奏他最珍愛的作品!望着從那屋檐流下的雨水淌落到廊檐前的一缸碗蓮葉上,她才體會到用“檐前雨”三個字命名這首曲子是那樣貼切!她不太懂音樂,可是她讀懂了江淮的憂傷。他的憂傷甚至不是“無邊絲雨細如愁”那樣輕忽飄渺的清愁,而是一場下了很久,不知何時才會停止從屋檐向下流淌的滂沱大雨!
琴聲驟停,她心神一亂,不小心碰到了窗戶。
屋裏的人說了一句什麽。是越南語,但明藍猜想他可能是在問誰在外面。她猶豫着要不要直接溜走,卻聽到他從椅子上站起身的聲音,想到他眼睛不便,萬一走急了摔一跤,就成了她的罪過。于是,她忙應道:“是我。”
“藍?”南慶的聲音裏是一種肯定而非詢問的口氣,接着,他緩步繼續向她靠近她。
南慶走近窗沿,因為離外面的路燈近了,明藍看清楚了他的樣子,他穿着一套灰色系的絲綿睡衣,手上沒有拿盲杖。
“對不起,我在外面聽到琴聲,忍不住就……”
南慶摸索到窗子的把手,把窗子開得大了些:“你知道這曲子是誰作的嗎?”
她的心驀然一痛:“我知道,是江淮。”她的聲音有些不自覺的顫抖。
南慶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玩味的表情,遲疑了一下,道:“你是因為這是江淮的曲子,所以才會走進來聽的,是嗎?”
明藍楞了楞,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才妥當。最後,她斟酌着回道:“是因為江淮的曲作得好,也是因為你的琴彈得好。”
“沒有好到能讓人流淚的地步吧?”南慶笑得有些冷淡。
明藍下意識地擡起手擦了擦眼睛,卻讓南慶的笑容裏多了些輕蔑的味道。她意識到南慶雖然看不到她的樣子,卻靈敏地察覺到她的失态了。
她有些懊惱,甚至有些生氣,這個阮南慶,憑什麽用這樣的口氣和表情來對待她?礙于他将是江淮的貴賓,她不好與他起沖突,還是早點離開為妙。她匆匆丢下一句“打擾了”,便想提腿就跑。
“等等!”南慶喊道。摸着窗棂,轉個身沿着牆走,不見了人影。“我給你開門。”
她終究心軟,又走回去。
她沖着窗口輕喊了一句:“喂!”
門開了,南慶扶着門框,說:“請過來,我有話要和你談。”
明藍走過去,猶豫了片刻後,還是硬着頭皮走進了房中。
“差點忘了。”他擡起手,摸索到牆壁上的一個開關,按了下去。整間屋子亮了起來。剛在暗處待得有些久,明藍甚至覺得光線有些晃眼。原來這屋子也有安燈,想來是方便客人和仆人進出所裝。
明藍其實是有些心虛的,畢竟今晚的事是自己冒昧在先。她決定不管怎樣,先給人家誠摯地道個歉。“阮先生,我知道你練琴不喜歡被打擾,我也是一時忘情,希望你能原諒!”
南慶一張黃花梨木的靠背扶手椅前停了下來,雙手向前探出,摸到了椅子的邊緣,慢慢落座,“你用了一個很有趣的詞……”他并沒有指明是哪一個。
随後,他似乎有意忽略了她的道歉,而是轉向了另一個話題,“我們才第一天見面,你就叫了我好幾種稱謂——啊,最新的叫法是‘喂’。 我看我們彼此還是直呼名字好。我們這裏一般都是叫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你如果覺得不太習慣的話,你可以叫我‘南慶’,我也可以叫你‘明藍’,這比叫什麽‘先生’、‘小姐’要自在多了,你說呢?”
明藍覺得這個問題沒什麽好糾結的,便說:“我同意,南慶。”
他的臉上陰晴不定,最後化為勉強的一笑:“名字其實只是個符號,可以什麽實質的意義都沒有,比如我今天可能叫‘南慶’,昨天或許是叫‘北哀’。明天又或許是叫‘東歡’或者‘西樂’了!”他的語氣驟然轉得肅然,完全不似剛才嬉笑的口吻,“你呢?你一直叫‘明藍’麽?——簡明藍?”
和白天時的彬彬有禮相比較,明藍覺得夜晚的阮南慶簡直有些神經質。大半夜的,把一個近乎陌生的女人請進屋子裏,就是為了讨論這樣無聊的問題麽?
她的心情本來就不太好——大雨連綿、投宿無門、又聽了這勾起她傷心事的琴聲,這種種都讓她心煩意燥。如今還要陪一個陌生人探讨不知所謂的話題,她只想趕快結束這場對話。
“我叫簡明藍,”理智讓她仍然保持着禮貌克制,“從未改名。”雖然這個名字有時甚至讓她感到恥辱痛苦,可這畢竟是她的父母親自為她起的名字,他們已經雙雙離世,也未曾留下任何紀念品給她。只有這個名字,可以伴随她的終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