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歸來
雲來閣,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
雲來閣號稱有三絕,
第一絕曰酒,第二絕曰酥,第三絕曰美人。
雲來閣的胡姬之美、之舞號稱京城一絕,天下無雙。
多少文人墨客千裏赴京,只為了到雲來閣聽胡姬一曲,賞胡姬一舞,喝上一杯胡姬親手斟的雲霧雪釀,酒醉酣暢之際,口吐蓮花、揮毫潑墨,吟誦出千古名句,繪畫出絕妙山水,真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此刻正當午時,按照往日正是雲來閣上客的時辰,正應該高冠雲集、貴客接踵,那一團團穿得姹紫嫣紅、袒露着雪白脖頸胳膊的胡姬們,或倚門迎客、或勾肩搭背、或聚團笑鬧,或靠在二樓的欄杆上揮舞着鮮豔的帕子,招呼着遠處的郎君們。
可今日,豪華絢麗的雲來閣,卻從裏到外一片靜悄悄,那群胡姬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個賓客人影兒也不見,甚至連個夥計都看不着,仿佛雲來閣停業了,可那朱紅的大門卻又大大敞開着。
不一會兒,從門中袅袅婷婷走出一個年輕女子,身着淡粉色宮裝,腰佩玉牌,正是皇宮中一等女史的裝扮。
她走到大門外,輕輕一揚手,不遠的隐蔽處“噔噔”跑過來一個侍衛統領,肅立一禮:“立春姑姑,有什麽事嗎?”
立春微微揚着臉,口氣中隐隐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耿統領,一會兒有個客人要來,我會親來迎接,你們不得露面阻攔,更不得搜檢。”
耿統領一皺眉,低聲道:“立春姑姑,這……這不行啊,萬一……我們還是護衛有責的!”
立春漂亮的杏眼一瞪,顯得又大又圓,一言不發,臉色卻瞬間板得冷肅起來,兩道目光直刺向耿統領。
耿統領雖然身材高大威猛,一見立春發怒,竟然仿佛無端矮了幾分,頂着目光僵持了幾霎,便垂頭低聲回答:“是,遵命。”
立春繼續沉着臉吩咐:“一會兒客人進門之後,不得再有任何人進樓半步,你們所有的侍衛也是一樣,統統都給我退後十步之外嚴加戒備。”
這次耿統領學了個乖,立刻回答了個:“是!”
立春微不可聞的冷哼了一聲,轉身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下,轉回來對耿統領,語氣緩慢道:“這次公主特地來品嘗雲來閣的雪花酥,期間什麽人也沒見過,什麽事也沒發生過,你懂?”
耿統領極其幹脆地一點頭:“懂!”
立春這才滿意地回轉門中。
進門後,穿過雲開閣雕梁畫棟花團錦簇的中庭,上了朱紅寬敞的樓梯,直上二樓,左手回廊走到最後一間,這間天字一號包間取名鳳來,意為“有鳳來儀”,窗外樓下便是雲來閣門外的繁華大街,是雲來閣最寬敞豪華的包間。
立春推開兩扇寬大的門,正對着門口的窗前,背對站立着一個女子。
立春進門後立刻關上房門,走上前給女子微微屈膝一禮,低聲道:“都安排好了。”
那女子輕輕“嗯”了一聲,緩緩轉回身來,原來是個十七八歲的清秀少女,身量高而纖細,丹鳳眼、鵝蛋臉,秀氣纖長的黛眉,高而小巧的鼻梁,皮膚白皙透亮猶如上好的瓷器,穿着一件半舊的灰紫色綢袍,這灰紫色正常她這個年紀的姑娘會穿上顯得老氣,可偏偏她穿上卻更襯得臉龐白瑩似玉,細腰堪堪一束。漆黑如雲的發髻上沒戴半點珠翠,只在小巧的耳垂上垂着兩顆黃豆大小渾圓的白珍珠,此刻她微微蹙着眉頭,神色愁苦,整個人的氣質顯得沉靜又有一點楚楚可憐。
如果此刻有他人在場,若這個他人是朝中貴人,必然會立刻認出,這少女竟是皇上最寵愛的,樂陽公主。
當今皇上有多寵愛樂陽公主呢?
宮中自有這個公主之前,已經生了四個皇子了,皇上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個公主來寵一寵。
當年京城大旱,盛夏七月竟然足足三個月滴雨皆無,誰知公主誕下當時,竟然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天下人都嘆為異像,皇上更是大為驚喜。
為了公主誕生,連皇長子誕生都沒有過的禮遇,天下大赦,朝中休朝一天,群臣休沐放假一天,宮中更是連擺了三天的宴席。
公主自小就聰明可愛,長得美麗非凡,随着公主一天天長大,皇上的寵愛有增無減,全天下的奇珍異寶都堆在公主的宮殿裏,皇上只要見到公主微微一笑天大的怒氣都化了,每天看不到公主皇上就連飯都吃不下,覺都睡不着。
這都是民間流傳的話。
當然,樂陽公主的受寵,也跟她的母妃有關。皇後病逝後二十餘年,皇帝未立新後,後宮二十多年都以顧貴妃為尊,顧貴妃自16歲進宮,寵冠後宮二十餘載,獨寵不衰,可惜膝下無子,只有一個公主,就是樂陽。
這樣的樂陽公主,天之嬌女,皇帝和貴妃的心頭肉兒,皇宮裏最最尊貴嬌寵的人兒,她怎麽會可憐?愁苦的表情怎麽會出現在她的臉龐上?
少女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立春看着她皺緊的眉頭,擔心地喚了一聲:“公主……”
那少女瑩白秀氣的手立刻一擺:“一會兒她來了,你千萬不可叫我公主。”
立春重重點頭:“我知道!”
說完這句,那少女便轉身,繼續心事重重的望着窗前樓下,靜靜等待着。
過了一會兒,一輛寬大牢固、外貌卻普通的青篷車架從遠處出現,緩慢卻徑直地直向雲來閣大門而來,少女全身一激靈,急道:“來了!”
立春立刻說了聲“是”,轉身匆匆下樓。
立春到大門口的時候恰到好處,馬車剛好停下。
車簾掀起,先鑽出一個藍衫丫鬟,立春立刻搶上一步:“小娥姐好!”趕緊搭上胳膊扶她。
小娥似笑非笑的掃了她一眼:“是立春啊。”
小娥搭着立春胳膊跳下馬車,取了墊腳,才打起車簾,低聲道:“夫人,下車吧!”
立春立刻低頭垂手站到一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車內走出一個錦衣女子,頭戴帷帽,長長厚厚的紗巾直垂到腳,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絲毫看不到一點兒面容。
那夫人扶着小娥下車站定,擡頭,似乎是在看雲來閣大而閃的金字招牌,她默默的注視了一刻,仿佛是第一次來見到,又仿佛是在感慨。
立春屏息靜靜走到跟前,深深鄭重地屈膝一禮,張口想喚,又猶豫了一下該稱呼什麽,忽然想到小娥的稱謂,便低聲道:“夫人,裏面請!”
那夫人面容目光俱深深隐藏在帷帽之內,似乎斜眼睨了立春一眼,又似乎微微點了點頭,立春便低頭垂手在前方引路,引着夫人進了雲來閣。
來到鳳來閣門前,立春打開房門,讓進了那位夫人,便被小娥一擡手,攔住了,小娥側頭深深看了立春一眼,立春也立刻領會,快速關上了房門,和小娥兩個默契的轉身下樓。
房內便只留下了那位夫人和那位少女。
那位蒙面的夫人一進門,鳳來閣的雙扇門便迅速的被關緊了,房內只有那少女在,那少女立刻快步迎上前,走到三步的距離俯身雙膝跪拜,額頭緊緊壓在地面上,口中大聲清脆地恭敬叩見:“賤民阿田拜見樂陽公主殿下!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
清脆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裏,顯得格外響亮,仿佛都有了隐隐的回聲。
那夫人居高臨下,目光隔着沙羅,冷冷地注視着阿田的頭頂,沉默不語。
空氣寂靜,隐隐的冷峻。
少女阿田匍匐在地下,挑起眼皮看去,一雙蜀錦的鞋子,一雙鞋尖兒上各釘着顆小指頭大小渾圓無暇的南珠。
那鞋就靜靜的站立在自己額頭前,那珠子淡淡散發着不可抗拒的尊貴的光輝。
阿田不自覺全身微微顫抖,匍匐畏縮得更低了些。
那位夫人滿意地看到了那微微的顫抖,終于輕輕高傲的說了聲“平身吧”。
阿田趕緊爬起身來,恭恭敬敬手腳麻利地趕緊上前侍奉那夫人摘下厚重的帷帽。
帷帽一摘下,房中仿佛一亮。
亮是亮在那女子華服耀目,滿頭珠翠,額間一顆紅寶石宛如朱血,璀璨濃重。
摘下帷帽,那位夫人,不,樂陽公主,便如同和阿田兩個人照鏡子一般,兩人五官竟然有八九分相像。如果樂陽公主再瘦二十斤的話,兩人便幾乎一摸一樣了。
所以,樂陽公主比起阿田來,看上去,就是略豐滿了一些,皮膚也是白如雪的,近看卻是粉敷得厚重,眉間隐隐有一條川字紋,眼白處有密密的紅血絲,眼眶下有些烏青,看來休息得并不好。
阿田輕輕扶着樂陽公主的手臂,讓她在上座坐下,又輕手輕腳卻行止有度地恭敬上了一盞茶,随後垂手侍立一旁,全程微微低頭含胸,态度恭敬謹慎。
樂陽端坐在上首,冷眼旁觀着,終于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規矩還沒忘。”
她上下打量了一下阿田,皺起眉頭,略略擡起下巴,語氣嫌棄:“你怎麽如此穿着?沒半點長進?你這樣,哪有半點公主的樣子?真是給我抹黑!”
阿田頭低的更低一些,大氣也不敢多喘一聲。
樂陽忽地想到自己的母妃,語氣活潑了些,微微瞪大了眼睛問:“我母妃這幾年身體可好?宮中一切都好嗎?”
阿田心中“咯噔”了一下,腦中念頭千回百轉,口中卻不敢半點猶豫:“貴妃……最近略有點小咳嗽,太醫診斷了是換季所致,不妨事,養一養就好了。”心中卻在想,樂陽公主居然就沒聽說這事嗎?是了,她一直幽居京外,不接觸上層官宦貴戚,再加上貴妃的事是皇上忌諱,宮內都不敢随便妄議,宮外只一直說貴妃病重,便是皇親貴戚也是心中有數,嘴上卻不敢随意亂傳。
樂陽卻沒有多想,眼光飄遠,仿佛想起了舊日的什麽回憶,嘴角挂上微微的笑意,口中喃喃自語:“母妃一病,父皇肯定又着急了!那一年也是換季,母妃只是有些困倦而已,把父皇吓得呀……”此刻她語氣調皮,笑容活潑,目光透着快活和欣喜,終于像個本來的十九歲少女了。
阿田心想不能讓她再多回憶下去了,“噗通”一下跪倒,微微揚起臉,小聲懇求:“公主,我這次出宮,借口是品嘗點心,現下時間已經過去很多了,外面還有宮中侍衛在……”她神情焦急,嘴唇微微顫抖說不下去了。
樂陽卻明白了,收回思緒,不再做浪費時間的無用回憶了,微微點頭:“這難處我是明白的,晚一點兒回去,宮女啊侍衛啊就會被輪番盤問,麻煩頗多。你起來吧,不用總是跪啊跪的!”
阿田趕緊稱謝起身。
樂陽看着她畏畏縮縮的樣子,心中極為看不上,但是想到後續還有多事需要她配合,便刻意把語氣放得親昵和緩幾分:“我本來以為你會推三阻四,沒想到小娥一傳信兒,你立刻就來了,看來,你也是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母妃和我當初沒看錯你!”
阿田趕緊屈膝一禮,誠惶誠恐道:“阿田只是一介賤民,多蒙貴妃娘娘和公主殿下看重,自當甘為驅使,水火無阻!”
樂陽滿意颌首,低頭沉默了一刻,緩緩起身站起,踱步到阿田面前,凝視着她,語氣凝重道:“阿田,我想回宮!”
阿田心中早有幾分準備,表情卻不敢透露分毫,聞言立刻驚喜激動道:“太好了公主!貴妃娘娘一定會高興的!”
樂陽緊緊盯着她,仔細觀察她的表情和眼神,只看到欣喜和激動,并未有半點怨怼、不妥,這才放下心來:“我知道宮中生活并不簡單,這幾年着實辛苦你了!”
阿田大大搖頭:“公主何來此言?皇宮中錦衣玉食,宮婢成群,又有貴妃娘娘照護,阿田幾輩子修來的福分,才能偷得這樣的生活,便是公主回宮之後,讓我立時死了,我也感懷娘娘和公主大恩,來生犬馬相報!”
樂陽輕輕出了口氣,她之前一直有些擔心,擔心阿田會從中作梗,那便是大大麻煩,此刻心中一塊大石落地,便輕松了起來,終于松弛地笑了:“阿田,幾年不見,你會說話多了!”
她愉快的笑着,輕快的踱了幾步,開心的轉了個圈子,回頭欣喜問:“那,我們什麽時候換過來?要不,今天就換我回宮好了!”
阿田猶豫了一下,擡頭看着樂陽的臉,又佯作猶豫的時間刻意長了幾分,終于讓樂陽發覺,樂陽轉身過來,臉上笑容凝固,緩緩收起了欣喜之意。
阿田為難地吞吞吐吐道:“殿下,要不,您再休養幾日?長途歸來,您一定身體疲倦,好好養一下精神才是,我,我這幾天,也盡量多吃一些,多睡一下,估計,過得十來日,不不,過得幾日,公主精神身體大好了,就可以回宮……”
話未說完,樂陽立眉獰目,欺身過來,高高揚手,“啪”地一聲,狠狠一個大耳光清澈響亮的落在阿田臉上,阿田白嫩的小臉上立刻高高紅腫起來。
阿田“噗通”跪倒,匍匐于地:“公主息怒!是阿田失言了!”
樂陽氣得滿臉漲紅,呼呼直喘,胸口重重起伏着,雙拳緊握,長長的指甲刺入肉中。
阿田所說的,樂陽當然清楚,來之前就隐隐想到過,見到阿田的瞬間,更是清楚無比。
想當年,樂陽公主是以美貌著稱的,誰人見到公主不稱頌一聲天之嬌女?雖然把公主做比較大為不敬,但私底下誰不說樂陽公主是京中第一美女?
當年阿田剛剛進宮時,雖然五官容貌與樂陽幾乎一摸一樣,但是樂陽常常看不上她的皮膚粗糙,雙手黑糙,儀态賤卑,審美粗陋,為了教導阿田,金媽媽可是花了大心力大心血的。
可如今,樂陽出宮幾年,雖然依舊錦衣玉食,但保養畢竟大不如宮中,再加上生子之後,身材難以複原如少女,這次大怒後決絕回京,更是幾日幾夜食不下咽睡不安寝,路上一路晝夜不停,車馬勞頓,又是傷心又是擔心,面容愈發憔悴,所以特意在見阿田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這才來晚了一刻。
可是見到阿田,還是瞬間破防。
此刻的樂陽和阿田,再也不能如當初那樣,随時随地任意互換身份,即便在皇上面前都不露馬腳。
這事樂陽心知肚明,但是從阿田這賤人口中說出來,樂陽當時立刻就想将阿田拖出去斬殺了。
但是現在還不是時候。
樂陽并不傻,冷冷從高處俯視着阿田,心道:這個賤人此刻還有大用,切不可讓她生了怨怼防範之心,待自己成功回宮,須立刻殺了她以除後患。
她深吸幾口氣,逼迫自己冷靜平靜下來,親自走上前去,扶起阿田,語氣和緩道:“我剛才一時心急打了你,可打疼了?”
樂陽伸手想去撫摸阿田紅腫的臉,阿田趕緊側頭躲過,膽戰心驚道:“公主說笑了,阿田惶恐!是阿田出言不當,阿田罪該萬死!”
樂陽輕嘆了口氣:“你說得有道理,我一路辛苦歸來,确實也該好好休養一番再行回宮,免得這副樣子惹得母妃憂慮。”
阿田趕緊道:“公主明鑒!”
樂陽沉思着轉身,回到主位坐下,招手讓阿田走近,低聲道:“還有一事,我這次回京,帶了大寶同來,我……我想帶他一起回宮,你可有什麽法子?”此刻她語氣懇求,眼神中透露着可憐。
阿田這次真的一驚,膛目結舌:“公主!這……這……”
對外,樂陽公主可還是未嫁的雲英,身邊怎麽能帶個三歲兒子?何況還聽說這兒子是個天生呆傻?這樂陽公主真是天之嬌女随心所欲不明事理!
樂陽這是真的急了,眼睛中迸出淚花,口中也語無倫次起來:“我……我不能走了之後,把他留在那!那他……那他……”她哽咽住了,過一會兒強忍住,哀聲道:“我知道,這事很難很難,我也不知道怎麽辦,可我,可我畢竟是他母親,阿田,”她緊盯阿田雙眼,哀求道,“阿田,你想法子,你幫幫我!我畢竟是他母親,他畢竟是我親生的!”
阿田心中迅速判斷了一下,溫聲安慰:“公主殿下別難過,我看,此事不得心急,先讓公主順利回宮,待公主先回宮之後,求求貴妃娘娘,必然能想到妥善的法子!”
樂陽想到母妃神通廣大智謀深遠,必然能有法子,只是母妃心腸一直頗為硬冷,這麽多年,說到做到,真就對自己只字全無,半點不聯系,也不知道能不能答應自己。只是,這事也确實不是着急就能解決的。
阿田見時機差不多,趕緊問:“公主打算在京城安置在哪裏?”
樂陽微微一愣,随口回答:“哪裏都行,要不就在這雲來閣開間客房住下即可。”
阿田心想這可不行,轉了轉念頭,柔聲勸道:“殿下,這雲來閣人來人往的,嘈雜吵鬧,若是被人沖撞了公主,頗為不妥。以前元喜公公給我爺爺準備的那個小院子還在,雖然有點兒小,但是頗為幽靜,所有家用一應俱全,也打掃得幹幹淨淨的,小猴子一直在那看着院子,人也是妥當的。公主若是不嫌棄,可以暫時委屈小住幾日,有事情讓立春前往聯絡拜見,也方便得宜,您看如何?”
樂陽知道阿田爺爺是死在那個小院的,內心頗為厭惡,但是此時此刻,也确實沒有立刻能用得上的安全的宅邸,若是被人發現樂陽和大寶的存在,那可是天大的禍事,那小院子确實地處僻靜,少有閑人,便點了點頭:“也好,小娥與小猴子相熟,我們徑自前往了,你也出來很久了,就此回宮吧!”
阿田趕緊點頭,又道:“殿下,我每隔一天打發立春去一趟小院,聽候殿下的吩咐,待公主休養幾日身子大好,我就再想法子出宮,到時候直接與公主換回身份就行了!”
阿田侍奉樂陽戴上帷帽,樂陽猶豫着道:“暫時,別把我回來的事告訴母妃!”
阿田明白,樂陽擔心貴妃心硬,還過不了當年的坎兒,反而阻撓她回宮,不若成為事實後再親自求情解釋,貴妃也無可奈何,當下點頭:“公主英明!我自然事事都聽公主的安排!”
戴好帷帽,阿田從內打開門,左右看看并無外人,輕聲召喚下,立春和小娥立刻上樓,小娥扶過樂陽公主,樂陽知道阿田現在身份不便外送,便回身說:“你留步吧!哦對了,我這次回來,身上銀錢帶的不多,明日你使立春給我送些吧!” 帶着些許傲慢和理直氣壯。
阿田回了個“是”,屋外卻不敢再喚公主殿下了。
立春送真正的樂陽公主和小娥侍女下樓出門,阿田獨自返回房中,立刻癱軟在椅子上,仿佛生了一場大病,額頭冷汗涔涔。
立春很快就折返了,進門一見阿田,立刻擔憂地過來:“公主,你怎麽了?”剛剛在屋外沒敢擡頭,現在才一眼看到紅腫的臉,驚呼了一聲:“啊!殿下,她、她打你?”
阿田扶着立春掙紮站起來,語氣疲累不堪:“別說了,趕緊回宮吧,時間有點兒晚了!”
立春也給阿田拿過來一頂帷帽,金絲為縷,綴滿一挂垂到肩頭的珍珠面羅,珍珠雖不大,勝在幾百顆竟然大小一致、渾圓無邪,散發着柔和的光芒。
走出雲開閣大門,立春一揚手,一隊宮中侍衛立刻從四處聚攏為隊,一輛馬車緩緩駛來,寬大堅固,公主禦制,車篷墜滿各式紅寶藍寶,四匹白馬神俊非常,一絲雜毛也無。
立春扶着阿田上了車,一衆侍衛簇擁着馬車往皇城而去。
車架內異常寬敞舒适,而且駛起來平平穩穩。
阿田依靠在蜀錦大靠枕上,額頭側抵靠在車壁,半閉着眼,輕皺着眉。
立春在一旁利落的打開車壁角落的各種小隔斷,一樣樣擺出小炭爐子,熱上一盞甜奶漿,一股甜甜暖暖的味道便在車內蕩漾開來。
又取出一個小匣子,打開裏面有各種小巧的瓶瓶罐罐,是常備在身邊的各種日常藥物。
立春取了一個掐絲琺琅藍釉的小圓盒,小聲道:“公主,我給你抹點玉痕膏吧,小心留了指頭印兒!”
阿田閉着眼,無聲的輕輕點了點頭。
立春用無名指沾了玉色的膏藥,輕輕地一點點的塗在阿田臉上,阿田便覺得紅腫滾熱脹痛的臉龐上,一片清涼,心底也随之清涼了許多。
立春邊塗抹邊心疼的小聲嘟囔:“這勁兒也太大了……”
阿田睜開眼睛,微微笑着安慰她:“看着重了些,其實不疼,沒事的。”
抹完藥膏,甜奶漿也熱得差不多了,立春捧過來扶着阿田喝了一口。一口下肚,又甜、又熱、又香,阿田只覺得一股暖流從喉頭直入胸肺間,進而漫展到全身四肢,整個人仿佛從冰冷中暖了過來,額頭汗也止住了,手腳僵硬也好轉了,她長長舒适的嘆謂了一聲,感覺整個人終于緩了過來。
立春看着阿田的臉色回轉了,才終于敢試探地開口小聲詢問:“她……她怎麽忽然要回宮呢?”
阿田直起腰,調整了一下坐姿,坐得直了些,輕蔑地一笑:“看來,是跟大詩人大才子鬧翻了!”
立春敬佩地望着阿田:“還是公主聰明有遠見!當初公主就說,他們早晚鬧翻!”
阿田半垂着眼眸,長長的睫毛猶如蝴蝶的翅膀,卷翹着完美的弧度,口中悠悠道:“不是我有遠見,是皇上有遠見。年少成名,恃才傲物,輕浮張狂,不堪大任。這是皇上當年給他的評語。皇上閱人無數,自然眼光長遠。只有她,才被一副好皮囊迷倒。”一個天之嬌女,一個恃才傲物,過了情濃似蜜,不鬧翻才怪。
她嘆了口氣,輕輕一哼:“可惜她還不知道貴妃娘娘如今的下場,知道了,必要大鬧一場。”
立春深深地擔憂起來:“公主,那我們怎麽辦?”
阿田安撫地一笑,兩個圓圓的梨渦可愛地挂在臉頰上:“沒事的,你沒看她現在胖了許多?減下去可不是那麽容易的事,咱們還有時間想辦法。”
立春最是信她,立刻放下心來:“是!公主你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阿田雖然安慰了立春,心中其實忐忑難安,便依舊閉目養神起來。
馬車辚辚,一路暢通無阻回到皇宮。
臨進宮門前,立春又私下裏喚過耿統領交代:“我交代過你的,今天的事要保密的,你可管好你手下人的嘴!”
耿統領麻利地點頭:“放心吧立春姐姐,小公爺都交代好了,我們一衆侍衛上下,都聽公主殿下吩咐,絕不敢違背!”
立春撇撇嘴:“小公爺小公爺,管得真寬!”
耿統領讪讪陪笑:“小公爺也是為了公主殿下着想得細了些。”
立春狠白了他一眼:“你可別忘了,當初是誰提拔了你,你又是誰的人!”
耿統領立刻回答:“不敢忘!是公主殿下提拔了我!我自然是公主殿下的人!”
立春見他回答得爽快卻明顯言不由衷,怒氣沖沖瞪了他一眼,才轉身走。
立春服侍着阿田回到樂陽宮,一進宮門,早有一群宮婢簇擁而上,為首的宮女是另一個一等女史立夏,生性活潑未言先笑:“殿下怎麽才回來?”
擁着阿田進門,早有各種宮女魚貫而入,輪番而上,換衣換鞋、洗手抹臉、奉茶奉果,從容有序。
阿田早已習以為常,一邊攤開手讓宮女服侍,一邊問:“怎麽,有人來宮裏問過我了?”
立夏站立在一旁,一邊指揮着各名宮女,一邊在一旁偶爾搭一把手,端茶盞遞手帕子,口中清脆麻利地回禀着:“午飯時候元盛公公親自過來了,送了一道湯來,說是皇上吃着好,特特送來給公主嘗嘗,我回禀了說公主出宮了,早前回過德妃娘娘的。公公說知道了,讓殿下回宮後派人告訴他一聲,免得皇上擔心。”
阿田點點頭:“嗯知道了,立春,把我從雲來閣帶回來的雪花酥送一份給父皇,就說今天晚了就不過去給父皇請安了。再給德妃娘娘送去一份,把其他的雪花酥給各宮分一分。”立春答應了出去。
立夏繼續講:“下午時候二皇子派人來說,上次公主跟他要的扇子他買到了,問公主什麽時候有空過去取。”
阿田擦着手,頓了一頓。什麽扇子呀,有東西送過來就得了,讓她去取,分明是有話要說。阿田本來心口就存着一件大事,現在事趕事,堆積到一起了,聽到就不免有些心煩。
立夏偷眼窺着阿田的臉色,小心翼翼道:“掖庭有人來了,說貴妃娘娘咳疾有些重了,想跟公主殿下讨個示下。”
阿田沉着臉思慮了一下,立夏和其他宮娥立刻停下手中的一切活兒,大氣也不敢出的垂頭肅立。
阿田想了一下,才緩緩道:“跟太醫院說一聲,讓小秦太醫去給貴妃娘娘看病,還是要保住鳳體安康呀!”
阿田說完,所有人仿佛點了機關,又開始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立夏語氣歡快了很多:“殿下,尚宮局來人說中秋宮宴的禮服明日便做好了,送來給公主試穿一下。”
阿田洗漱完畢,長長伸了個懶腰:“我今日太累了,要早點休息,讓他們明日晚點來送禮服吧。”
今晚月光正好,樂陽宮一片寂靜,唯有晚風吹過窗外的梧桐樹,樹葉微微發出“嘩嘩”的聲音。
阿田靜靜躺在帳中,軟煙羅的帳子輕薄透氣,仿佛白色的霧氣淡淡籠罩下來,帳頂懸挂着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是大食國的貢品,散發着淡淡暖暖的光輝,朦胧而不刺目。
帳子外,香爐淼淼,是波斯國名貴的安神香料,香氣華貴绮麗。
阿田大眼睛忽閃忽閃,身體很累,可是卻睡不着。
“立春!”她開口輕喚,立春的身影立刻出現在帳子外:“公主,要喝口水嗎?”
阿田靜了一下,輕聲道:“明日你去小院,多送些銀子去,萬不能讓她過了苦日子,手上緊陋。”立春大不情願的答應了一聲。
阿田又靜了一會兒,道:“她前番吃了苦頭,還要好好休養,吃的喝的都不能馬虎大意,想來她也定然想念禦廚的手藝了,我記得她從前就最愛吃甜蜜肥美之物,你以後每次去,多從禦膳房帶些菜肴蜜餞點心之類的去吧。”
立春立刻明白,抿嘴想笑卻忍住了,這回心甘情願的答應了個“是”。
阿田感覺神思沉沉,頭腦昏漲,輕輕道:“嗓子痛,給我煎一副麥門冬湯吧。”
立春輕輕回了聲“是”。
她是最知道阿田習慣的。先把香爐挪到外殿去,然後取了個小炭爐子,便在帳外細細簌簌的煮起來。
一會兒,水開了,“咕嘟咕嘟”的水泡聲,“噗噗”的撲着鍋壁,又一會兒,有一股青澀微苦的味道傳進帳中。
這味道比安神香還好使,阿田深深呼吸着,閉上眼睛,神思恍惚起來。
帳幕深深,那青苦的味道一進來就出不去了,籠罩着盤旋着,從阿田鼻端吸入,纏纏繞繞,仿佛有形的繩索,将阿田全身密密纏住了,那青苦味道滲進五髒六腑,滲進四肢身軀,滲進阿田的靈魂腦中,迷迷糊糊中,阿田仿佛自己魂魄出竅,飄悠悠的離軀體而出,仿佛從半空中俯視着自己沉睡的軀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