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老師
元喜知道,樂陽公主自來便對自己容貌極為自信,若是這世間,竟然有人與自己容貌一模一樣,那還哪裏稱得上絕世無雙?自然因此發怒。
兩人帶着阿田,來到另一處更加巍峨的宮殿,這便是顧貴妃所在的甘露殿。
樂陽宮精巧絕美,這甘露殿更加威嚴華貴。
門口拜谒,屏退了宮人,阿田便見到了傳說中傾國傾城的顧貴妃。
若是說小窦氏當時讓爺爺分辨不出年紀,這顧貴妃更是看不出歲月的痕跡。
她穿着石榴裙,梳着如雲高髻,插着滿頭珠翠,容貌豔如二十桃李,氣質妩媚如少婦,可是表情卻如豆蔻少女般嬌俏可愛,嗓音嬌柔與樂陽公主一般。
顧貴妃圍着阿田轉悠,左右前後地細細打量,口中啧啧稱奇:“哎呀呀,若不是我親自死去活來地把樂陽生下來,我還真以為我當時生得是個雙胞胎嘞!”
元喜在甘露殿自然了許多,在貴妃面前也更放得開,便笑着附和:“是啊娘娘,老奴當時一看,也是吓了一跳,竟然能生得如此相像!”
顧貴妃仍然啧啧打量得沒完沒了:“嗯,皮膚黑了點,也糙了點,比樂陽瘦,哎,眉毛得修成跟樂陽一樣……”
元喜附和着:“是是,老奴想着,時間不多了,只需要訓練一下口音、禮儀,在外形上保養裝扮一下,不說瞞天過海,外人一時是分辨不出來。”
貴妃滿意地點頭,回身坐上高堂:“訓練禮儀,金媽媽最适合不過,得貞,你送她去金媽媽處吧!”
元喜趕緊上前一步:“娘娘,老奴一路帶着她,對她很是了解,老奴能訓好她……”
顧貴妃知道,元喜生怕被別人搶了功勞去,聞言便笑着安撫:“這個事你是立了大功的,本宮和公主都不會忘的。金媽媽是樂陽奶媽,侍候她到十歲,對樂陽最是了解不過,她那住處偏僻些,更能避人耳目。再說她身邊帶個小宮女,也更加妥當,總比你們太監身邊常跟着個宮女強。”貴妃揮揮手,示意得貞帶阿田出去,“得貞,你帶她去吧,元喜留着陪我說說話。”
得貞引着阿田出宮。
四旁無人,貴妃這才能跟元喜說說體己話:“本來這事可把我愁死了,沒想到你竟想到這個法子!聽到你傳來的消息,我高興得多念了好幾句阿彌陀佛!”
元喜笑道:“老奴一看見她,就立刻想到了這法子,也想着,這必是佛祖顯靈特地為娘娘安排的!但是也得娘娘膽大,才敢采納老奴的法子!”
顧貴妃撅嘴道:“我膽子大?那還不是皇上把我逼的!這事啊,說起來是天大的罪過,是要避人口目,切不可走漏一點風聲。但要我說呀,便是皇上自己,要是知道有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法子,說不定自己也會用的!”
元喜可不敢背後置喙皇上,便安慰道:“這也就是防備個萬一罷了。陛下如此寵愛娘娘,如此疼愛公主,哪裏就舍得骨肉分離?”
貴妃冷哼:“咱們這位皇上,心裏只有天下,哪有骨肉?若是吐蕃王子真的看上樂陽,皇上必會讓樂陽和親!”
元喜點頭嘆息:“陛下确實是勤政愛民,處處以政事為先。”
貴妃撇了他一眼,知道他心中症結,便“咯咯”一笑:“是啊,說起來你也是自潛邸就伴駕的,自然了解皇上脾性。只是啊,皇上一味地寵信那個元盛!你放心吧,這事能看出,你是忠心為我的,我必不會虧待你的!至少不會讓你在元盛面前,低了頭!”
元喜感激地噗通跪下:“娘娘,老奴就是你的一條老狗!為娘娘,我這條狗命死了也不足惜!”
話說得貞帶着阿田出了甘露殿,一路往西走。
一路上,得貞臉上抹去了所有的機靈和讨好,板着臉只顧走路。
阿田悄悄側目看得貞,這個太監大約跟自己年紀相仿,但是自從自己遇到元喜這些人,踏進這皇城,便感覺這裏的每個人,仿佛都有很多張臉,每句話、每個笑容,背後都是琢磨不透的心機。
得貞帶着她避開闊達的大路,專走樹叢中隐掩的小路,轉來轉去,漸至人跡少有之地,靠近掖庭的地方,有一處破敗的小宮殿,走進宮內,左轉小廂房,得貞輕輕敲門:“幹娘,是我!”
這小子,又有幹爹又有幹娘。
門一下子開了,門口是一個老年宮女,正是樂陽公主的奶媽金媽媽。她體格肥碩,臉像又白又胖的饅頭,未語先笑:“等了半晌了!快進來!”她語音極為綿軟,猶如棉花一般,人也極為熱情,伸手拉着得貞進門。
得貞早就換上了滿臉堆笑:“幹娘,真是委屈你了,搬到這種地方來!”
金媽媽笑得眼睛彎彎的:“都是替娘娘辦事,哪有委屈?”
進了小屋,房間又黑又小,一張大床靠着牆,一張小塌靠着窗。
金媽媽讓得貞坐在小塌上,然後對着阿田說:“摘了面紗。”
阿田早已習慣了,摘了面紗,便惹得金媽媽一頓驚訝,又問她是否識字,然後給了她一本“千字文”,讓她随便讀了一段,不由得稱奇:“元喜這老東西,果然立功!這小丫頭不但長得像,連嗓音都有七八分像!”
得貞讨喜地道:“只要幹娘把她栽培出來,那功勞啊,得排在元喜前面!”
金媽媽樂得出了聲,又拉着得貞的手:“幸虧,你提前與我通了消息,讓我在娘娘跟前,搶下了這個差事,你放心,但凡有幹娘出頭之日,也必然有你騰飛之時!”
得貞和金媽媽互相恭維吹捧一番,得貞便起身告辭離去。
金媽媽回身,看着一直傻呆呆站着、也不出聲的阿田,笑眯眯道:“我以後就叫你阿田了。咱們要學習京城的官話,還要學禮儀,你要乖乖聽話呀!”
金媽媽走近她,用長長的拇指指甲,掐住阿田的下颌,輕聲綿語:“在這間屋子裏面,只有咱們兩人在的時候,你就不用戴面紗,但如果你出去這間屋子忘了戴面紗,我也不像他們那樣,打打殺殺的。我會劃了你的臉,劃得,讓你爺爺都認不出你這張臉來!”阿田覺得她的指甲都快刺進自己的皮膚了。
可是她不太害怕。這一天,皇上、貴妃、公主,京城、皇城、宮殿,剁碎了喂狗、挖了眼珠、毀了容,太多太多的事,一下子湧到她腦子裏,她顧不得分析,顧不得記憶,也顧不得害怕了。
吃飯的時候,自然有人将飯菜放在小屋門口,敲敲門便離開了。待到人離開,金媽媽會自己開門拿進飯菜,然後自己先吃,她挑挑撿撿,吃剩下的,無論多少,再令阿田吃。
睡覺的時候,金媽媽令阿田睡在那張窗邊小塌上,自己睡在那張大床上。
對了,金媽媽還讓人擡了一大桶熱水來,親自按着阿田沐浴一番,使勁擦得阿田全身通紅,揪着頭發也是一頓揉搓,邊洗邊嘟囔:“你真是有福氣!竟得我親自服侍你沐浴!”
于是作為回報,她便從此之後,讓阿田每日侍奉她洗腳。
夜深了,金媽媽肥碩的身軀攤在大床上,早已響起了洪亮的鼾聲。
阿田在小塌上,輾轉反側,睡不着。
她悄悄爬起身,扒在窗臺上,支着肘看着月亮。
月亮又白又亮又圓。雪白的月光如銀水般靜靜的均勻的撒在阿田的臉上。
阿田看着看着月亮,忽然把臉埋進胳膊裏,默默地哭了起來。
怕驚醒了金媽媽,阿田只能狠狠咬着嘴唇,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只是眼淚猶如洪水一般,無法遏制。
阿田想爺爺。
想起了前一天晚上,她還跟爺爺高興地逛着街。前前一天,他們住在客棧裏,爺爺臨睡前還給她講了嫦娥奔月的故事。
現在回想起來,仿佛已經過去了很久!仿佛此刻她是做了一場噩夢,而這噩夢遲遲不醒來。
阿田死死咬着嘴唇,淚水熱熱地打濕了胳膊。她多希望擡起頭一睜眼,這場噩夢已經醒來,她能看到爺爺和善的笑臉。
第二天開始,金媽媽開始教導阿田官話,就是雅言。她聽了聽,阿田雖然有口音,但是并不嚴重,只要稍加提點練習,便可糾正。
但是阿田居然拒絕學習。
金媽媽臉上不見怒色,甚至連語音還是那麽綿軟溫柔:“你要見元喜?為什麽?”
阿田目光堅定:“我要見元喜公公,我要讓他帶我去見我爺爺!”
金媽媽笑了,一伸手,右手已經狠狠掐住阿田胳膊內側嫩肉,一轉一掐:“你再說一遍!”
刺骨劇痛,阿田感到指甲已經刺入肉中,一股熱熱的血湮出來,濕潤了衣袖。她咬牙不喊痛,也不閃躲,直直瞪着金媽媽笑眯的眼,重複道:“我要去見我爺爺!”
一天下來,金媽媽不讓阿田吃飯喝水,晚上不讓阿田睡覺,一整天只讓她跪着。
一天之後,金媽媽把又餓又困、雙膝紅腫、雙臂內側已經被掐得傷痕累累血跡斑斑的阿田,扔給了元喜。
元喜換穿了紫衫便裝,冷冷看着她:“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倔脾氣!好吧,我帶你去見你爺爺,但是你千萬不要後悔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