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3)

無法照顧自己。”斯金勒用一種平靜、理智、絕對理性的語氣指出來,這語氣激怒了莫德,讓他無法忍耐。“那沒什麽——你遭受了那麽多,需要時間康複。”

“你這個婊子養的。那我去哪兒?一個療養院?”祖母躺在療養院的情形鮮活的出現在莫德腦中,他記得綠色的牆面,還有那種見不到陽光的死亡臨近的氣息。安靜,安靜,撫摸,撫摸,蒼白的肌膚,接觸不到光線。

“不,你跟我回家。”斯金勒仍溫柔地說。莫德眯起了眼睛。“我們談過的,記得嗎?史卡莉希望你回她那兒去,但是……是的,你是個大塊頭,可能需要更多她提供不了的身體上的幫助。她會帶些食品雜物類的東西去看你的。我們的确讨論過的。”斯金勒聳聳肩。

“但是我沒有同意。”莫德不記得自己的同意,但那時他的應允嚴格說起來也沒有必要。那些助手知道這個。他們得到戲弄你的許可,勞倫斯早就說過。“對此我不是什麽都沒說嗎?”

“莫德,你約好了幾天內還要去看心理醫生。讓我們等等看到時候會發生什麽事。”

“我明白了,從你一開始就明白,什麽?提防自殺?”

他敢說從斯金勒眼裏的就能看出來他說的沒錯。

“你遭受了太多,莫德,”斯金勒溫柔地回答。

“你什麽都不知道。”莫德反駁說,緊張的聲音裏是憤怒的痛苦。“這事你一無所知,沒有他媽的一點線索。”他從斯金勒的眼中看見了自己的身影,不由得倒吸口冷氣。該死,他可以避開鏡子,可是他無法避開人的眼睛。他看見了那一幕,自己跪倒在地,吸吮着某人的陰莖,而斯金勒在注視着、注視着、注視着……用同樣一雙眼睛注視着,這眼中現在只有震驚下的憐憫,而很久之前這雙眼睛曾被用來滿懷愛意地看他。斯金勒已經見到了,斯金勒知道了。他在心底看見自己,被綁縛着,在痛苦中尖叫哀號,絕望地哭求這一切停下來,他聽見自己在大喊“不要這麽對沃爾特。”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他說,他要傷害他,他想更深地刺傷這個男人,這人目擊了他堕落時最糟糕的一幕,而且這人聽見了醫生用枯燥的聲音說出的那個詞‘強奸’,但是卻不能明白這個詞真正意味着什麽。“就是我出賣了你。我出賣了你,而且我他媽的不止幹了一次。”

一片沉寂。

“你想讨論這個嗎?我聽不懂你在和我說什麽。”斯金勒小心翼翼地說。

“不,我、他、媽、的、不、想、談。”莫德一字一頓地激烈地回答說。他不必答應,這是他們無法讓他做到的事。而他不需要他們的食物,如果他們不再喂他東西他就會死掉,但他不想談。他也不需要爐火的溫暖。如果他們試圖引誘他,他就會拒絕。這次他要拒絕,上次是因為他太虛弱,但他不會再虛弱了,不會再屈服了。安靜,安靜:撫摸,撫摸……淚水刺痛了眼睛,而他懷着堅定的決心,用力眨動着眼睛把淚水咽了回去。

“過來,莫德。我們回家吧。”斯金勒輕輕說。

斯金勒的公寓比他自己那套已經很簡潔實用了的公寓還簡潔實用的多。首先那兒有很多空間。此外,自多年以前,這裏就是他們曾共同居住過幾個星期的沃爾特的公寓,沃爾特從另一個地方搬到這裏,他也搬來幾件洗換衣服和很多書,後來又把它們都搬走了。而現在他被帶回來了,暫時回來了,因為他的上司和搭檔不相信他不會自殺。他的上司,同時是他曾經的戀人,帶着他四下參觀,給他指出浴室和廚房,并且把他裝衣服的包挂在客房裏。

“沒有電視?”莫德楊起了一側的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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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以到樓下看。你無需總待在床上,你僅是需要休息。”斯金勒告訴他,他的眼睛同時也在告訴說他不希望莫德花太多時間窩在自己的房間裏胡思亂想,那樣斯金勒就無法時刻盯住他。

“你無法一天二十四小時看着我,”他說,“你要做什麽?象個他媽的看門狗那樣睡在我門口?”

“如果需要我會的。”斯金勒笑了,試圖開個玩笑。對于莫德的尖刻他臉上那種堅持不懈的溫柔開始刺激這個年輕男人的神經。

“你的工作怎麽辦?”莫德大吼:“你他媽的重要的事業怎麽辦,斯金勒?”

斯金勒擡起一只手疲倦地覆在眼上,搖搖頭,“我專門請了假,從你被綁架到現在。”

“什麽?”莫德停下了正打開包的手,震驚地掃了眼四周,那一瞬間他忘記了自己的不幸。“專門請假?為什麽?你病了?”

“不——我在找你。”斯金勒靠在門框上,兩臂交叉在胸前抱住了自己。莫德不記得曾見過上司的這個姿勢,但是,在他尖叫着從永遠不願談起的夢魇中醒來之後,他隐約想起,在多年以前,戀人曾經這樣站着。“史卡莉和我讨論過,我們試圖在局裏追查你的失蹤,但總是碰到官樣文章,似乎我們的努力處處受制。”莫德站直了,艱難地咽口唾沫。這個消息并不讓他意外。“最後,我們認為換種方式追查可能會有結果……超越法律許可之外。”

“超越……”莫德看上去驚呆了。

“這次法律不好用。”斯金勒聳聳肩。“史卡莉要為你放棄她的事業——她要做在外面工作的那一個,但是我逼她讓我來做。”他露出一個冷酷的微笑,莫德猜那并不容易。“我積了很多休假——我幾乎和你一樣不喜歡度假。”莫德想起了一條商業街,還有一本書。他買了這本書後發生了什麽,他困惑地想着,他們把一塊布按在他臉上,他聞到了麻醉用的氯仿的氣味。“我要求一次全部休完,”斯金勒繼續說道。“他們很不高興,但是……”斯金勒擡手做了個毫不在意的手勢,“我對他們說要麽這樣,要麽是我的辭職信,而他們如果選擇後者,也許會發現我有一些有趣的東西要告訴媒體。”

“他們會為此把你釘在十字架上的。”莫德呆呆地站着,凝視着這個男人,他曾經的戀人,這個男人他曾經相知甚深的,但是很久以來,比起做為戀人,他則更習慣于把他看成上司。

“是的,沒錯。”斯金勒聳聳肩。

“你的事業怎麽辦?”

斯金勒笑了,他居然大笑起來,一種苦澀嘲諷的笑聲。“什麽事業?我敢說這是我第一次讓那些大人物負責你的一個案子,你知道嗎?我不在乎了。無論如何我的事業都不算成功。我曾經給你留下成功的印象嗎?”

往事橫亘在他們之間。那麽多年以來,自從一切都結束後,他們閉口不談彼此的關系,此刻,他們在是否承認這個關系上搖擺不定。一同工作的時候,莫德始終從不允許斯金勒談論他們的關系,而斯金勒,盡管也做過一次小小的嘗試,依然很樂于和他共同保持沉默。有太多的事莫德想問,也有同樣多的事想說,但是已經保持了十八年的沉默對他的影響太深了,令他無法打破。于是,他只不過聳聳肩,轉身繼續整理自己的包。身後傳來斯金勒的一聲嘆息,而後那個男人轉身離去。

“我去樓下。”斯金勒柔聲說。

莫德狠下心走開,和那個男人一同保持着彬彬有禮的沉默,那個男人曾經和他一同度過那麽久閑适親密的時光。無法面對下樓的折磨,他在樓梯口停下了腳步,徑直去了浴室以拖延時間。他倒了一盆冷水,向臉上撩去。他犯了個錯誤,他擡起了頭,看見了鏡中的自己。他一直在避開鏡子。鏡子保存着記憶,都藏在那玻璃中:對勞倫斯卧室的記憶,看着自己在地下室黑暗的房間中被鞭打的記憶。奇怪的是,無論你去哪兒,最後總是在地下室宣告結束。也許你就是屬于黑暗,遠離光明,遠離世人躲在一旁。他灰白的身體疊加上了勞倫斯蒼白的皮膚,那種長期避開太陽産生的病态的蒼白。莫德渾身發抖。是在什麽地方他沒有了而勞倫斯出現了?他看見他們的身體糾纏在一起。勞倫斯曾稱之為,做愛。親昵。莫德把冷水向臉上撩去,試圖把勞倫斯的肌膚從自己的身體上洗掉,以彼此分開。感覺很好,他反複重複這個動作,冰冷的液體撒在皮膚上帶來尖銳的刺痛,令他非常高興。感覺,比起其它感覺,此刻他最需要的身體上的疼痛了。水在洗淨他,他覺得有必要浸在其中,完全徹底地浸入,這樣水就可以沒過他的頭、他的臉,洗去他的傷痛和堕落,洗去那種熏衣草的氣味,還有指尖下漆黑僵硬的頭發留下的記憶,以及如蜥蜴般冰冷的皮膚愛撫着他的記憶。

他脫去衣服,走到花灑下,把水調到最大,冰冷刺骨。這種冰冷的沖擊正是他需要的。他不需要安慰,不需要人們的憐憫,不需要他們小心翼翼地圍在身旁,生怕說錯話做錯事;他想要分心,抓起肥皂開始清洗。他已疲憊不堪,剛才狂亂地脫衣已令他精疲力盡,但是水令他感到自己仍活着,皮膚開始有了活力。他在水流下揚起頭,享受着冰冷的水流刺激皮膚帶來的尖利的刺痛。他試圖把水龍頭再擰開些,希望水柱更猛烈些,但是已經調到最大了。他讓那份冰冷慢慢滲入自己的肌膚,繼續滲入體內,寒徹每一根骨頭的骨髓深處。他必須立刻回去,回到幾周之前,回到一切都沒有發生之前。那他以前的生活是什麽樣子呢?他幾乎記不得了。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一切都變了,一切都不同了,全都不同了,而他所經受的已經超越了任何男人可以并且希望保持心智健全的極限。就象他早已對勞倫斯說過的那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童年的遭遇已經打破了他,他說的沒錯。在那之後他和以前就完全不同了,而這次之後他也會和以往完全不同的。

一只巨大的臂膀映入眼簾,緊接着是相應的巨大身體,穿戴整齊地趟水來到水流中把他一把扯了出來。一條巨大的毛巾甩過來包住他的雙肩,下巴抵着他的頭把他緊緊抱在懷中,仿佛他還是個小孩子。

“我聽見水聲……我沒意識到你正在讓自己凍死。已經半個小時了,莫德,天哪,你都凍得發青了。”

急切的語氣讓他向後縮去,等待着落在濕漉漉的肌膚上的鞭子帶來的刺痛。總是這樣,他們先是用水管澆他,然後鞭打他浸濕的皮膚。鞭子打在潮濕的皮膚上更加劇痛難忍,會令他一直尖叫到喉嚨嘶啞地發不出聲來。雖然有些東西正在逐漸失去,但他不想再次失去聲音。通常情況下,他們用水管澆他之前都會把陰莖塞進他嘴裏,把他的頭抵着牆操他。或許這就是他們對他動怒的原因。安靜,安靜;撫摸,撫摸。他們發怒因為他沒有張開嘴,沒有允許他們強行插進他的唇間。他跪倒在地,胡亂地摸索着面前的那條長褲,如果他吸得夠好或許他們就不打他了。

“你在做什麽?莫德,停下……莫德。”他被拎了起來。他拼命要躲開,他們現在要把他綁在柱子上了,要鞭打他了……“莫德!”他感覺到下巴被幾根手指牢牢地捏住,強迫他看向一雙不解的黝黑眼睛。

“對不起……”他困惑地咕哝,“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安靜,安靜;撫摸,撫摸……

“沒事了。你出來了。堅持住,我們必須讓你暖和起來。”斯金勒又打開了花灑——這次是熱水,然後把莫德帶到下面,緊緊地抱住他。溫暖重新注入莫德全身的血管,随之而來的是失去了他曾力求遺忘的東西,還有認識到自己剛做了件蠢事,一件不合時宜的尴尬事。

“我操,”他大聲咆哮,惱怒的竭力把剛才發生的事從記憶中抹去,他的痛苦和混亂也同樣令他惱怒不已。“沒被緊盯住、象個動物那樣被監督着,我甚至都不能沖個澡嗎?”

“你在凍死自己,”斯金勒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于自己的特工剛才變成的那幅樣子,他眼中散發着憐憫和驚駭。“你的身體現在經不住那種壓力。”斯金勒看着他,莫德垂下了眼睛。他覺得現在彼此視線交流很危險,而且,他不希望看見那個男人眼中嫌惡。他知道自己看上去是什麽樣子,瘦骨嶙峋,全身的鞭痕呈現出由黑紫到黃色的各種顏色。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一團糟,而他也不在乎。他閉上眼睛,默許斯金勒把他從花灑下拉出來,重新給他擦幹身體,裹上一件厚厚的長袍。他無法邁動步子順着走廊回到卧室,他很希望自己的腿能走動,但是做不到,它們打着顫,仿佛他喝醉了酒,他發現自己倒向地板。斯金勒把他扶起來,把他的胳膊挂在自己的肩頭,架着他蹒跚地走向客房。他把莫德扶上床,然後站在那兒,大口地喘着氣。

“沒關系,我知道你想覺得幹淨些,”他說道,看上去非常不自在。莫德幾乎笑起來。任何人都不會把斯金勒看成一個被強奸者的心理顧問……不過,盡管這個大塊頭的男人是個粗暴的家夥,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經常看見斯金勒用低沉體貼的語氣同罪案中的受害人交談。“我知道所有的教科書都寫滿了這個,但我當然無法理解這種必然感受。”斯金勒坐到床沿上,疲倦地揉揉眼睛:“我只是想要你知道,如果你想談談這個,我就在這裏。我認為說出來會有幫助。你有些……意識片斷恍惚間又回到了那裏。你經常會這樣。那麽,這是我可以明白的東西。”他又深吸口氣,“我從越南回來時,我有着你曾經見過的最糟糕的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症情形。我的手不由自主地發抖,過去的事總是突然在腦子裏閃動回放。我看見自己一步步走進埋伏圈,一次又一次的發生,看見朋友們倒斃在身旁,聽見子彈打在肉裏的聲音。當時我都是正在做一些最簡單的事情:煮杯咖啡,看電視……回來的記憶就象發生時那麽鮮活。所以你看,我的确明白你正在經受什麽,遠比你可能知道的明白的多。”

莫德感到眼前一亮,整個世界豁然開朗,所有事情變得異常清晰,包括他以前從未明白的一切——特別是他以前從未明白的一切。斯金勒被法律所吸引并非象他曾對勞倫斯說的那樣是因為他愛這個,斯金勒是被罪案中受害人的苦難所吸引。他曾在某本書上看到過,那些經歷過巨大苦難的人經常會對他人的苦難産生極大的同情。移情作用,是這個詞,移情作用——他差點笑起來。勞倫斯遭受過痛苦,不管是做為孩子還是作為成人,他都深陷在恐懼之中。他何曾有過某種移情作用呢?可是……安靜,安靜;撫摸,撫摸……勞倫斯移情在他身上。他極喜歡引發莫德的痛楚之後再安慰他,幾乎就同他表現出的極喜歡造成那痛楚一樣。似乎他需要引起這痛苦以便能提供一份他從未擁有過的慰籍。

“如果你想談談,”斯金勒又重複一遍。

“為什麽我想談談?”莫德攥緊了拳頭,克制着想揮出去痛擊的念頭。他覺得此刻自己有必要通過某種方法傷害斯金勒,以此讓這個男人體會他正在感受的痛楚。

“我會給你拿些吃的來,之後你可以睡覺。”斯金勒提議說。

“如果我他媽的願意睡的話,”莫德咆哮,“如、果、我、願、意。我可以做我他媽的願意做的事。”

“好的,好的。”斯金勒擡手做了個後悔的手勢,莫德覺得自己的憤怒在消退,僅留下一種強烈的悲哀之情。

斯金勒帶來了一碗湯和三片厚厚的楔行面包。莫德吃掉了半片面包和三分之一的湯,他還能再吃些,但他決定不吃了。這是目前的處境下他能做主的少有的幾件事之一。斯金勒看看剩下的很多東西,顯然在考慮提出意見,但緊接着想到了更好的。

“你想留在這兒睡一覺嗎?”他問道,“如果你不需要陪伴我會去樓下。”

“我很好。”莫德在薄被下躺倒,背朝着那個男人轉過身去。

他閉上眼睛,等着燈光熄滅,但是燈一關,他立刻又坐了起來。他想獨自待着,而現在他得到了孤獨,又發現這擾亂了他。他不喜歡黑暗,這令他想起眼罩帶來的窒息和密閉感。他摸索着打開床邊的燈,燈光驅散了窒息的恐懼,但是身體裏饑餓的絞痛沒有離開。他蔑視自己的脆弱,蔑視自己對慰籍的需求。勞倫斯告訴他他被愛着。那是一個惡魔,虐待狂的愛,但是很久以來他都沒得到過任何其它形式的愛——任何形式的都沒有。安靜,安靜;撫摸,撫摸……安慰,傷害——那是他再也無法分辨出的相同的東西嗎?莫德不經意間瞥見了床對面鏡中的自己,他的心跳加快了。他越來越憎惡鏡子,沒什麽人曾不得不親眼看着自己在痛楚中尖叫,或者看着血順着後背流下。他起身,找到了那件被丢在地板上的濕漉漉的浴衣,把它蒙在鏡子上,然後回到床上閉上眼睛,但是睡夢遲遲不能降臨,而當它姍姍來到後也是很不穩定,頻頻被打斷。

他在順着樓梯飄上來的早餐的香味中醒來,汗流浃背地自己穿上衣服,順着香味慢慢走過去。他肉體上的傷害在慢慢愈合,但仍遍體鱗傷,疼痛令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東西,這是他最讨厭的。他需要自己的頭腦,如果他要堅持下去得到一個逃出的機會的話……逃出……他停住腳步,緊抓着了樓梯的扶手歇了片刻喘口氣,然後繼續走下樓去。

斯金勒正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看着報紙。他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和運動褲,這些年來,這是莫德第一次在這麽親密的環境下見到他如此随意的穿着。早晨,早餐,報紙……帶給了他久遠的回憶。他坐下,盯着面前的一杯橙汁。

“你還好嗎?”斯金勒問。

莫德喝着果汁點點頭,“你看,如果整天和我一起關在這裏你一定會發瘋的。為什麽不出去幾小時呢?”他提議說。

“史卡莉下班後會過來,我那時候再歇口氣。”斯金勒回答。莫德覺得一股無法言明的憤怒在心中升起。他的提議無關緊要,事實上斯金勒已經在某種程度上同意了,事實上他似乎認為莫德是個他需要為之歇口氣的人……從厭煩中出來歇口氣。

“我吃過早餐了。”斯金勒從烤箱裏拿出一個盤子放在他的客人面前,然後心不在焉地把報紙的體育版遞給莫德,莫德伸手接了過來。多年前他們已結束了彼此間的某種關系,現在,竟如此輕松的回到原先那種關系下的日常生活模式。他嘴裏嚼着東西,幾乎品不出盤子裏是什麽。斯金勒清清嗓子。

“我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我做過一個惡夢,在很久以前,那時我們……”他聳聳肩。“是以前那個時候。當時我沒有告訴你,那個惡夢是關于‘越南’,我早該和你說的。你……對我非常好。那時我頭腦不清醒的尖叫不停,而你緊緊抱住我。”斯金勒看上去很窘迫,但仍吃力地繼續說着。“對此我很感激,但是,嗯,我想更感激的是那個早上你并沒有大驚小怪。”

“我不記得了。”莫德很幹脆的回答,手指在額頭前後摩娑着。他其實記得那件事,他記得戀人在自己的手指下發抖的樣子,記得他們最後做愛了,因為沃爾特不想繼續睡覺。

“我想說的是,如果同樣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我也會回報你這種關愛。看,莫德,現在我對你的界限非常謹慎,我知道你需要掌控自己的感覺,但是……”他聳聳肩。

“是的,掌控。”莫德仍在摩娑着額頭,試圖減輕随着惱人的喋喋不休而産生的頭痛。“比如選擇我可以要他媽的什麽樣的早餐,可以喜歡讀他媽的哪一版報紙,可以喜歡喝他媽的哪種飲料,還有選擇在你出去和朋友喝幾杯的時候我是否他媽的需要史卡莉保姆來照顧我,選擇我他媽的是否想談論你早在18年前就已了結一種關系。”莫德停下來喘口氣。“那只不過寥寥數月的時間,斯金勒,很久以前的寥寥數月。”他需要什麽詞來形容?用勞倫斯用過的話?“那不是一場偉大的戀愛,只不過是性罷了。”他嗤之以鼻。“媽的,我只不過是你決定改邪歸正前的最後一片屁股。那只不過是廉價的一炮而已。結束吧。”

沒有預期的反應,斯金勒的眼中沒有傷痛,依然滿是駭然的憐憫,就和他從停車場的地板上抱起莫德時的一樣。

“喜不喜歡都吃點吧。”他說着,朝廚房的碗櫃做了個手勢,“我會去其它房間。”他走了,對于自己的孤獨,莫德并沒有感到一絲輕松愉快,而是由于缺少那個大塊頭的陪伴湧起極度的哀傷。

莫德睡覺、讀書和看電視來消磨時間,沒有一件事象是真實的,此刻他的生命也不象是真實的。他害怕見到心理醫生,心理咨詢太象勞倫斯讓他經受的怪異進程了。讓他回答問題,問他的感受。虛弱、悲慘、肮髒,還有……無聊,除此之外,現在他沒有任何感覺。 他還無法承擔所有事,他無法工作 ,僅僅是活着,茍延殘喘。晚上他和史卡莉躺在沙發上打發時間,一同假裝看史卡莉帶來的科幻劇集。當她試圖同他說話時,他假裝被電視上陳腐到極點的對話完全吸引住了,所以她閉上了嘴巴。他早早上了床,那時斯金勒還沒回來。

他睡了片刻,然後就感到有溫暖的手臂環住了身體,緊緊抱着他。他笑了,依偎過去讓自己更舒服一些,享受着那種溫暖的懷抱包裹着身體的感覺 ,緊緊抱着他……太緊了。那些手指很冰冷,而且枯瘦,嵌進了他的肌膚,一直深深插進了他的胸膛,然後蜷起來冰冷的握住了他的心髒。

“把你帶回來真實太好了,我親愛的孩子。”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輕輕響起,他激靈一下坐了起來,大口喘着氣。他知道這不是夢,他已經聽見了那聲音:在個房間裏聽見了。勞倫斯來找他了。他跳下床,‘嘩’的拉開窗簾,尋找那個折磨他的人。他不在那裏。莫德的動作變得更為狂亂,他打開壁櫥,把裏面所有的東西全都扔了出來,然後把床掀翻看看下面藏了什麽。只有他的運動鞋。狂怒着,他把床頭櫃推到一旁,尋找那個男人,緊接着他就聽見了他,正在走進房間。莫德可以聞見勞倫斯的味道,可以感覺到他冰冷的手指放在自己的肩頭。他向床頭櫃和床的間隙裏擠去,他以前曾藏在那兒,很安全。他把自己蜷成一小團,把臉藏在膝蓋間。

“莫德。”

他沒有回答。他能感覺到勞倫斯走近了,越來越近,他馬上就能找到他,并把他帶回他的房間,在那裏他還會一次次鞭打他,因為他膽大包天的……

“莫德?”

手指碰到了他的頭發,他跳起來。“對不起!”他用嘶啞的聲音輕輕說:“很抱歉我逃走了,但你不必傷害我,拉裏。請不要傷害我。我會好好表現的,無論你吩咐什麽我都會做的。我會讓你以我為傲的,拉裏。我發誓。”

“莫德,是我。福克斯……是沃爾特。你在做夢……一個惡夢。你必須馬上醒來。”

現實慢慢地回來了,他發現自己正看着一雙溫暖關切的褐色眼睛,不是冰冷戒備的紫羅蘭色的那雙。

“沃……爾特?”他的牙齒在‘咔咔’作響。

“是我。你需要幫助嗎?或者你可以自己擺脫這個?”

莫德深吸口氣,試圖要搞清楚自己在哪兒。“我可以做到。”他站起來,慢慢地,側身走過那張被掀翻的床,然後沮喪地凝視着浩劫後的房間。

“對不起。”他嚅嚅地說,“我想我把這兒搗毀了。”

“不用介意。”斯金勒身上只有條運動褲,甚至連眼鏡也沒戴。他把床重新安置好,然後開始收拾莫德的衣服,把它們重新在壁櫥裏挂好。

“回到床上去,你凍着了。”斯金勒說。又一個命令。莫德按他說的做了,一言不發,心裏憤怒開始燃燒而又漸漸熄滅。斯金勒把他的衣服挂好後到床邊坐下:“拉裏是誰,莫德?”他柔聲問。

“我以為他在這裏,我以為他找到了我,”莫德輕輕地說,“我以為他來帶我回去。”

“沒有人會帶你去任何地方,”斯金勒大吼,莫德畏縮了一下,非常明顯,然後開始憎恨自己這種本能的反應。斯金勒深吸口氣,假裝沒有注意到。“你沒事吧?”他問:“你想要我留下嗎?”

“不。”莫德堅決地搖搖頭。斯金勒點點頭,然後起身,向門口走去。他在那裏停了片刻,顯然在猶豫。

“如果你需要什麽……”他的話頓住了。

如果你需要什麽。莫德知道自己需要什麽。他需要手指伸進頭發裏的感覺,還有臂膀環抱着身體的感覺。他需要勞倫斯曾提供過的那種安慰,但是不要勞倫斯為此要求的代價,他恨自己的這些需要。他決然地攥緊拳頭,讓指甲深深刺進肉裏。他要更堅強,他必須做到。

兩天後,按預約斯金勒開車送莫德去見心理醫生。特工兩眼直視前方,對這次約會滿心的恐懼。如果進行順利的話他們也許會讓他回到自己的公寓。身體方面,他從外表看上去很好。他知道該多吃些,但一直沒覺得饑餓——可那并非意味着他無法照顧自己。他可以做到,他只是需要時間重新理順自己的思路。他一直在恢複元氣——一直在——無論他忍受過何種傷害。他很強壯,他以前一直很強壯,體格勻稱,他甚至不能确信自己需要個心理醫生。既然他自由了,過去的事也就已經變得模糊了。那真的很悲慘嗎?他幾乎記不清。莫德坐在斯金勒旁邊,無精打采地凝視着外面。外面的世界有什麽可怕的?他想着。害怕駕車出游?天空是多麽湛藍,陽光是多麽明媚啊。懼怕什麽呢?以至于你從沒體驗過象今天這樣的美景。莫德感覺到無法言明的悲哀。等到斯金勒停好車,他們得以出來、來到陽光下時,莫德才差不多輕松起來。斯金勒陪着他來到心理醫生的辦公室——這個大塊頭始終在身邊,一直攬着莫德的肩膀,令莫德非常憤恨。看上去似乎斯金勒不信任他,沒有人相信他獨自一人時不會做出什麽的。他的生活不再處于自己的掌握中。此刻他不是斯金勒公寓裏的一個囚犯,但他被迫來赴一個不想見的男人的約會。

他被領進一個豪華的房間,裏面有半打盆栽植物,靠着牆伸展着它們綠油油的葉片。莫德開始發抖:他不喜歡這個地方,這裏讓他想起了太多……安靜,安靜;撫摸,撫摸……有……有……一個男人朝他們走來,伸出手。莫德僵住了,斯金勒在後面撞了他一下。那個心理醫生一邊走一邊在說些什麽,是個很瘦的男人,一頭蓬亂灰白的頭發,他走近了,越來越近。莫德現在真的在發抖了。

“莫德?”斯金勒的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胳膊上,而莫德畏縮着,兩眼仍直勾勾地盯着那個心理醫生。他吓壞了,嘴裏幹澀無比。

“這一切都是個陷阱嗎?”他一邊問斯金勒,一邊轉過頭,拼命想找到門把手。“你把我帶到這兒來誘捕我?”

“你說什麽?”

“我他媽的不要待在這兒,”他嘶聲說:“你不能控制我。你以為你可以控制我嗎?這就是你想做的嗎?你想讓他問我問題?來窺探我的想法,并且扭曲我所說的每件事?他收買了你?”莫德滿腹疑慮地看着斯金勒,“他收買你讓你把我帶到這兒?或者他已經打破了你?是嗎?”他的臉色變了,心沉了下去。“你一直在為他們工作?從一開始那個吸煙的雜種就在你的辦公室裏,你知道他住在哪兒……因此他們知道可以在哪兒找到我?你是故意安排我休假的嗎?”他的腦海中在進行着各種聯想,而突然一切似乎很清楚了:斯金勒一直是陰謀的一部分。“他們派你到波士頓勾引我的吧?”他問道,“那些年以前,你就為他們工作了吧?他早就打破你了吧?”

“誰?”斯金勒搖搖頭,迷惑不解。

“他!”莫德大吼,指着仍呆立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心理醫生。“他!拉裏。”他終于發現了門把手,猛然拉開門飛奔而去。他漫無目的地跑着,甚至不知道自己正跑向何方。腳步聲從身後傳來,然後斯金勒又出現了,緊緊跟随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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