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救贖

“人只靠自尊是活不下來的。”

林汐的聲音在身後淡淡響起,像是自言自語,女孩洗幹淨杯子放回辦公桌,然後揀起聖經走出門去。

蘇宥安呆呆地望着地板。

林汐說得對,這是個人人自危的世界,為了生存人們都不得不竭盡全力,自尊在現實面前什麽都不是。

可是她還能怎麽辦呢?除此之外,她已經別無長物了。

林汐走出校門攔了輛出租車:“去教堂。”

A市只有一個教堂,但很大。12世紀哥特式的風格,尖頂直刺蒼穹,圓形玫瑰窗上繪着聖經故事,她踩着地毯從分列兩邊的束柱中間走過,看到耶稣聖像前雙手合十祈禱的少女。

銀質的燭臺映得整個大堂一片通明,跳脫的火光映在少女臉上,她的面容沉靜,像是進入了溫柔的夢境。片刻之前她還在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然而此刻她跪在聖像面前的表情卻是出乎意料的虔誠。

十字架上的耶稣閉着眼,像是忘記了人間諸多痛苦,重回伊甸樂不思蜀。他本是上帝之子,來一趟人間體驗下民生疾苦也就算功德圓滿,最終他會回到那個本該屬于他的天堂,以他神子的身份審判世間一切,而人們依舊在水深火熱之中掙紮,為千百年前他們先祖偷吃的兩個果子贖罪。

其實從來都沒有救世主,人們之所以相信,只是想抓住那份微弱的希望罷了。

“洛霏。”立在後面的女孩輕輕喚了一聲,聖像前的少女睜開眼,站起身來。

“學姐。”洛霏不知該用什麽表情來面對這個自己一直仰望着的女孩,盡管年紀比她小,自己還是不無尊敬地稱她為學姐。

學姐是自己認可的人。

兩年前洛霏還在念高三。因為不想待在家裏,她上學比平常人早些。16歲的洛霏是個平凡到庸俗的女孩,她吸煙喝酒,打架賭博,不學無術。在淩修高中這樣的貴族學府裏混混一般地生活。

她放任自己堕落,放任自己闖禍,随意打破規則。反正一切有洛家善後,她怕什麽。

知道舊樓是大學學生會與社團的專用地,她翹課翻越圍牆來到大學園區,帶着惡作劇的故意進了那棟樓。在舊樓裏晃悠了一圈,走至六樓看到“會長辦公室”的字樣,她毫不猶豫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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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着陽光的女孩一手托着調色盤,一手夾着畫筆在畫一片蘆葦。女孩側過臉看她,臉在陽光下近乎透明,絕美的面容令人無法妒忌,對着她微微一笑:“喜歡這裏嗎?”

洛霏怔住,沒有料到對方是這樣的反應,不驚不怒,也不責備她的冒失。

但她很快回過神來,露出一副鄙夷的神色打量了這裏一番:“我不知道這裏有什麽值得我喜歡。”

那時的林汐14歲,面容還未曾褪去稚氣,然而雙眼似乎能看穿靈魂,直達人最本質的地方。只是淡淡的一瞥,就能将任何僞裝輕易擊碎,如果逼視,也許誰都無法遁形。

“喜歡的話可以常來,我不常關門。”林汐說。然後她放下畫筆,從櫃子裏取出一盒包裝精致的茶葉,用茶匙取了幾勺,放進一個黑玉雕琢的小茶壺,用開水灌注泡開,溫杯,倒掉第一鋪重新注水……最後端着整套茶具放在茶幾上。

“洞庭碧螺春。”林汐說。她并沒有泡得特別講究,洛霏也看出了這一點,心下略微有了些好感。于是進來坐在沙發上,自己倒了一杯,幾乎要溢出來時才停下。仰起頭一口喝幹,像是在大排檔和二鍋頭那樣。她的茶道老師曾經厭惡地看着她喝茶的方式說像個猥瑣的中年大漢,她無所謂地翻翻白眼,伸出舌頭舔了舔舀茶的茶匙,支起酸麻的腿揚長而去。反複幾次,幾個長輩再不讓她學茶道。

然而林汐沒再說什麽,回到畫架前把顏料摸上,将那片蘆葦畫完。

蘆葦長得并不茂盛但也不荒蕪,顏色很奇怪,加了些湖藍色顯得格外邪異。不知為什麽,洛霏在這幅不知立意的葦叢中看出了長久而深刻的黯然凄涼。她沒有問,因為直覺告訴這個女孩并不想告訴,不想告訴別人,也不想告訴自己。

最後一筆塗完,女孩取下畫布,兩手用力一分。“嚓”的一聲,畫布斷裂成兩截。

洛霏一時沒搞清楚狀況,女孩雙手再次一扯,沒有絲毫停歇地将畫布撕成碎片。

洛霏駭然地望着她。林汐起身去洗畫具,似是感受不到背後的目光。

洗完畫具林汐擰上水龍頭,背對着她淡淡地開口:“你想不想進學生會?”

洛霏一愣,随即失聲笑了出來:“我?”像是嘲笑,像是不屑,像是譏諷,像是冷漠。

“你看不出來我是逃課出來的嗎?我成績爛到爆我抽煙我喝酒打架我逃課整天閑逛我是迪廳的常客我還吸過毒!你要我進學生會嗎?”她刻毒地笑,仿佛要把很多東西狠狠吐出來,她挑釁地盯着水池邊的人。

“你想不想進學生會?”林汐擦幹畫具,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加重了“想”的讀音。

洛霏的笑容裂開一條縫隙,落寞和茫然突破了禁锢浮出面上。

想不想?想嗎?不想嗎?

不想啊,她早就放棄了,放棄了自己的世界,也選擇被自己的世界放棄。

不想嗎?

不想。

不想嗎?

不想不想不想!

真的不想嗎?

洛霏失聲大笑,眼淚大顆大顆掉下來,她捂住臉,放任自己又哭又笑像個瘋子一般。

林汐淡淡地望着她,純黑的眼眸彌漫着薄離的霧。

少女哭了很久,久得外面清亮的朝晖變成了赤金的晚霞。她終于停下來,頹軟地跪坐在地上,心裏空蕩蕩的,腦子裏也是空蕩蕩的,像是一切都被抽空。

良久,洛霏空洞着雙眼,嘴唇木然而機械地吐出一個字:“想。”

有誰是一開始就願意自己糟糕的嗎?人為什麽要放棄自己的世界?因為無論怎樣努力都抓不住啊。想,又能怎樣?她甚至連大學都考不上。

少女擡起頭,臉上浮出怪異的笑容:“你會讓我進去嗎?”

她知道自己現在的樣子很難看,臉上縱橫的淚痕印在肌肉不自然收縮的臉上,她咧開嘴,讓自己的臉扯出更加詭異猙獰的姿勢,一瞬不瞬盯着少女:“是的,你會讓我進去,然後呢?讓那些人嘲笑我,鄙棄我,對不對?”沒等女孩回答又低下頭,聲音低不可聞:“你們都一樣。”

林汐沒有肯定也沒有否決,從衣袋裏摸出一枚校卡,俯下身遞給她:“想的話明天到這裏來,進大學學生會總要先考上大學。”

她呆呆地望着校卡上女孩沒什麽表情的臉,良久伸手接過。

“明天從大門進來吧,有學生證保安不會攔你的。”

第二天,她握着學生會會長的學生證,從大門進了會長辦公室。

林汐泡了壺鐵觀音等在那裏,手邊放着厚厚的複習資料,很細致地為洛霏講題,一直講到深夜。洛霏聽得很認真。

臨走的時候洛霏忍不住問:“你為什麽幫我?”

少女看着窗外,側臉被燈光映上一層不真實的恍惚:“你眼裏的光。”

你眼裏的光。洛霏在心裏重複了一遍,唇邊不自覺上揚起微微的笑意。

那之後林汐補課的地點不斷更換,咖啡廳,郊區,廢舊的大樓……似乎不喜歡學校,又或者是為了遷就她不喜歡正式環境的心理。洛霏也染回了發色,取下耳環,不再抽煙喝酒,不再去迪廳。沒有人讓她這麽做,只是她自己厭倦了。

一年以後,洛霏考進淩修學院,進入學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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