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墜落
“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夏影岚悠悠地念了出來,他所在的位置是A市的郊區,一幢白色的洋房。高雅清新的後現代風格,坐落在綠樹成蔭的郊外。這是林汐平時的住處,現在林汐不在,他對面坐着洛霏。少女一改在宴會上的甜美微笑垂頭不語,手中緊緊握着黑玉茶杯。淡淡的白煙蒸騰,讓她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層霧氣。
夏影岚坐在沙發的扶手上,膝上是他的平板電腦,他是第二次見到洛霏,表現介于老熟人與陌生人之間,旁若無人地低語:“可惜是個瞎子,不過正因為她看不見,長年就練成了極其敏銳的感官。不知道這種直覺能不能運用于預測商業或者政治前景。”
洛霏也不是第一次來這座洋房,看夏影岚的樣子是經常來的,這裏有他的住處,但不知為什麽她從未在這裏遇見過這個少年。她聽說過尹亦凡有個姐姐,卻是第一次知道這個姐姐的名字,但她也并不在意。
“她遲早會登上這個戰場,盡她作為姐姐的本分。”夏影岚顯然是在對洛霏說話,“洛家的內戰就要開始了。”
“那又怎麽樣,無論做什麽,她都比我優秀的。”洛霏自嘲地一笑,“我憑什麽能贏她呢?”
“憑你擁有的比她多。”他回答。看到對方神色,又道,“對于真正想要的東西是不在乎手段的,只是一直以來,你有想贏她嗎?”
洛霏沉默,她自己也知道,一直以來,她只是很認命而已。她并沒有做好準備與蘇宥安為敵,或者說,她從未想過可以與蘇宥安為敵。
“還記得該隐與亞伯的故事麽?”片刻的沉默後,夏影岚開了口。
少女轉過頭看他,一雙眼睛澄澈,亮得刺人。
該隐與亞伯,《舊約創世紀》第四篇。
“兩兄弟之中,只能有一個活下來。”少年輕聲道。
洛霏站在那裏,心頭雪亮,恍惚一條斷語劈下來,橫亘在她面前。
Andnowartthoucursedfromtheearth,whichhathopenedhermouthtoreceivethybrother''''sbloodfromthyhand。
Whenthoutillesttheground,itshallnothenceforthyielduntotheeherstrength;afugitiveandavagabondshaltthoubeintheearth。
該隐站在亞伯的血泊裏,頭頂是淩駕衆生的上帝,舉着帶火的利劍迎頭斬下。
風裏,是被放逐的該隐絕望的嚎哭。
Advertisement
洛霏鐵青着臉快步走進自己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門。
夏影岚關掉尹禦靜的資料,調出另一個人的。這時屏幕彈出一個窗口,無邊無際的薰衣草田圖片。少年一直冷淡的神色忽然微微一凝,眼中忽然深邃起來,淩厲的鋒芒仿若實質跌入深處。
薰衣草的物語是等待。
許多人都活在等待裏,等待明天,等待機遇,等待愛情,也有悲觀的人等待死亡。也有許多人厭倦了等待,喜歡自己去争取,但他們也不得不承認,每天的生活依舊是等待的姿态。
尹亦凡想,現在他是在等待什麽呢?
旁邊的蘇宥安垂着頭,在發絲的掩映下斜眼看同桌的少年。她想開口問他為什麽他不接她的電話,又隐隐期待着他能主動告訴自己。想完自己心裏也覺得好笑:尹亦凡根本不知道那天她給自己打過電話,又怎麽會主動告訴自己呢?
心裏苦笑着,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
其實很多時候,只要有一方先挑明了局面,很多以前的隔閡都會消失,但很多人還是不懂。或許他們不是不懂,只是不願為此委屈了自己。
“明天有空嗎?”今天是周五,放學時蘇宥安側過頭問尹亦凡。
“女朋友的邀請,沒理由拒絕啊。”尹亦凡頭也不擡地收拾書包,“想去那裏?”
“不知道,明天想好了給你打電話。”
說不知道的時候,蘇宥安其實已經想好了地點。也不是什麽有特殊意義的地方,只是她發呆時望着天,忽然想起小時候一個人流落街頭,在煦暖的春日看着頭頂盤旋的風筝。她突然想到自己長這麽大好像還沒放過,就拉了尹亦凡一起去了江邊。
晚夏初秋,江邊的人并不算多,天上一個蝴蝶風筝迎風招展。也不知道蘇宥安從哪裏弄到,第一次放還不熟練,尹亦凡站在她旁邊替她輕輕牽着線,風筝漸漸飛得高了。
他們慢慢地将剩下的線放完,線頭系在一塊大石上,兩個人都坐下來,看着風筝一會兒左一會兒右,蘇宥安瞟了對方一眼:“一副遠目深思的樣子,可是有什麽感悟?”
“談不上,就是覺得人也就像這風筝,有根線束縛着才能越飛越高,人若是沒有了牽念就會堕落吧?”尹亦凡笑笑,“這應該是你的感悟,而我覺得……也許風筝寧願墜下來,也不願意有一端捏在別人手裏。”他眺望着天邊翻湧的流雲,“就算墜落,也想要的……自由。”
蘇宥安心裏微微一動,許多年後她再想起那個場景,尹亦凡本質上跟她不一樣的地方。
她開口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眼角瞥到風筝忽然騰高了幾米,然後歪歪斜斜地墜下去,她愣了一愣:“這線也太不管事了吧?”
尹亦凡不易察覺地微微側頭:“我不是說了嗎,風筝想要馳騁天空,不過是人們強加給他們的想法。”他站起來,“既然沒得風筝放了,我們還是去找點別的什麽做吧。”
少女點點頭也站起來往上面走,尹亦凡走在她後面,忽然回頭。
仿佛為了驗證他的猜想,藏在樹蔭裏的男孩現身,調皮地對他做了個鬼臉。
莫宇川第一次注意到洛霏,應該是那個濃霧的清晨。他想他以前應該無數次見過這個女孩,在人潮翻湧的街巷,在亮着燈的地鐵裏,在每一個可能被迅速遺忘的時間地點。對于他這樣的人,洛霏實在沒什麽可以吸引他的特質:相貌頂多算清秀,頭腦一般,性格也沒什麽出彩的地方,氣質倒還幹淨,但他一向對這樣的人不感冒。所以後來當他意識到自己喜歡洛霏,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相信。
那是個有着濃霧的清晨,他赴約與朋友爬山,背着登山包來到山腳,湖邊站着一個穿湖藍長裙的女孩子,抱着一個米黃色帆布書包。深秋的風迎面而來,吹散部分濃霧,她的長發揚起。似乎覺得冷,她抱緊書包慢慢蹲下來。他想她應該也是在等人,莫非是男朋友?穿得這麽涼快,想來是希望男生将外套給她了。莫宇川忽然起了頑心,褪下背包靠近女孩,把外套蓋在她身上。以前他也這麽玩過,女孩子們一開始都很驚訝,然後警戒地拉出距離,大部分看見他的臉便紅了面頰,少部分雖有薄怒,但在他的笑容面前也不好發作,衣服還給他就走了。他想其實有很多反應沒被挖掘出來,譬如會有人像潑婦一樣對他破口大罵,但他絕不會去招惹這種女人。
“學姐?”女孩子沒有回頭,甜美的聲音不是很确定。
竟然毫無防備。莫宇川有些驚訝,是對“學姐”不設防,還是對這個世界信任呢?如果是後者,那應該是個生長在溢滿關愛的環境長大的吧?
“還以為是在等男朋友,沒想到是在等學姐。”他輕輕地笑了。聽到陌生人的聲音女孩子一愣,慌忙扯下外套,回過頭,一張很是清秀的臉。“你是誰?”她有點局促,更多的是惶恐,鎮定僞裝得不太成功。
“女孩子一個人在外面要有點警戒心,”他心情甚好地指點迷津,“世風日下,明天跟意外指不定誰跑得快。”
女孩些不明所以,呆呆地點了點頭。莫宇川想換成一般人,得像看神經病一樣看着他,然後趕緊離開吧?
于是他就問了出來:“你不覺得我像神經病嗎?”
女孩子定定地看着他,緩慢地、堅定地搖了搖頭:“你只是太寂寞了。”
他臉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他寂寞嗎?或許吧,不過他也并不在乎,他活得很好,很刺激、很精彩,即便寂寞即便空虛,也總有辦法填補。不過被她這樣說出來,好像打碎了一些一直以來壓着他的東西,以前沒有人跟他這樣說話,對他游戲人間的生活态度,有的人同歡共醉,有的人付之一笑,有的人嗤之以鼻,有的人漠然以對。像眼前這個女孩子這樣認真的,從未有過,即便有,他也只覺得蠢。
蠢,真蠢。他想,自他認識洛霏以來,她就沒有聰明過。
“我見到你姐姐了。”莫宇川對身邊的女孩說。“昨天有人想害沈迦,在素馨放了大量毒品來找人挑事,借此吸引警察過來。不過他們戲只演到一半,就被沈迦掐掉了。”他偏頭對洛霏笑,“她很厲害。”
“我知道。”洛霏輕輕皺起眉頭。
“不,你不知道。”莫宇川幽幽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