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堂

少女咬牙一笑,不敢在這個時候欣喜,兩手攀住頂蓋,用力撐起身體爬到電梯頂上。

她略略松了一口氣,擦了擦額上沁出的冷汗,利落地撕下一條裙邊,纏在手上。

剛才那一瞬,如果那些人接通了電梯的電源,電梯開始向上,她必死無疑。

蘇宥安雙手絞上電梯鐵索一點點往上爬,不出她所料,電源倏地接通,電梯猛地一震,而後開始下墜。幸虧她手上纏着布,否則手掌将會被這樣的加速度磨爛。

她緊緊抓住繩索,不讓劇烈的晃動把自己甩出去,震動一陣之後,身體重重撞上一塊鐵皮,鈍重的疼痛接踵而至。她毫不懷疑現在電梯已經壞成了一堆廢鐵,她也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剛才留在了裏面,将會被巨大的沖擊變成一攤模糊的血肉。

少女爬将起來,腦中一陣轟鳴,什麽都聽不見,耳中不斷回響着各式各樣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将耳膜撐破。

蘇宥安抱住自己的頭,指甲深深嵌入頭皮,她的臉色蒼白,額上道道青筋猙獰地突起。

腦海深處的某一點起了一條裂縫,于是許多許多影像如同火山爆發一般,轟然湧來滾燙的熔岩,似要将她湮沒。

偏僻的小鎮,寒風獵獵的深冬,稀薄的陽光,金漆的掉了色的匾額。是哪裏,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

老人裹了一件露着棉絮的軍大衣,面上纏了一條灰白的圍巾,看不清面容,只露一雙渾濁的眼。他手牽着一個小小的女孩,也就三四歲的樣子,腦袋所在紅襖的豎領裏,目光怯怯。鵝毛般的大雪旋舞着落下,灑滿整個視界一片銀白。他們身後的足跡斑駁,漸漸被掩蓋。

擡起頭,目光觸上一塊匾額,金漆的字,那時她還認不得字,只覺得金色很溫暖,讓人想起午後的陽光。

老人站在那裏許久許久,久得大雪将他整個人塗白,他回頭看了小女孩一眼,放開手朝來的方向走去。小女孩跑過去緊緊抓住他的袖子,老人一把甩開,小女孩跌坐在雪地裏,睜大眼睛一臉的恐懼。但她沒有追上去,只是張大了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老人漸漸被風雪掩蓋的背影,呆呆地動也不動。

為什麽要走呢?為什麽不要她呢?她很乖的啊,不哭不鬧也沒有纏着人,為什麽爺爺舍得離開?

她以為爺爺是想跟她玩一個捉迷藏,可是爺爺消失在風雪裏,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天是院長把她抱了回去,她臉和手都已經凍傷,還發起了高燒。院長細心地給她喂藥,用熱水敷臉,小女孩漸漸好了起來,院長問她叫什麽名字,多大了,從哪裏來。她說她叫蘇宥安,今年四歲,不記得從哪裏來,也不記得自己是誰。

“我叫蘇宥安,今後我們就是朋友了。”院長牽着女孩的手,微笑着看女孩并不膽怯地自我介紹。女孩睜大好奇的眼睛,目光從眼前的孩子們身上一一轉過。孩子們也是一樣,欣喜而好奇地看着這個新來的夥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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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忽然有個稍大一點的男孩率先鼓起了掌,其他人立刻附和,歡笑與掌聲淩亂地交織着。小小的女孩站在他們中間,臉上浮起淡淡的紅暈,享受着朋友帶來的歡樂。

院長滿意地點頭,不願破壞現下的氣氛,于是放開女孩的手走出去,輕輕關上門。裏面的掌聲經久不息,一個男孩一邊鼓掌一邊繞過女孩走到門口,帶上了門闩。

反鎖的聲音像是某種特殊的訊號,孩子們的掌聲頓時停住。

為首的男孩收回手,蘇宥安不安地看了看周圍,孩子們的笑容仍在臉上,慢慢地,咧出一個奇異的弧度。她還沒來得及說話,為首的男孩已經朝她走來,少女下意識退後一步,不明白這轉瞬的變化。

“我叫陸北辰,是他們的大哥。”男孩向四周掃視了一圈,目光又回到了她臉上:“這裏的人都要聽我的,包括你。”

女孩看着他沒來由地一陣害怕,于是點點頭。男孩滿意地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真聽話,聽話的孩子有獎勵哦,”他貼近女孩耳邊,“送你一份見面禮。

他說話的同時放開手後退幾步,蘇宥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兩只手已經被人抓住按在地上。幾個人熟練地綁上她的手腳,又堵上她的嘴,她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們,他們也在看他,微彎的眼角流瀉出點點熒光,像是蛇吐信子一般陰冷。咧開嘴,露出一口尖利的白牙。

女孩打了個寒顫,腦海中一片空白。

下一秒,她的腦海再也不能一片空白,她看到每個孩子都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玻璃瓶,裏面裝着各式各樣的蟲子。她失聲叫出來,叫到一半被兩個人用布條堵住嘴,只能發出“嗚嗚“的低響。

孩子們擰開瓶蓋,瓶子裏的蟲子一股腦兒倒在她身上。

他們又笑了起來,更加歡快也更加響亮。女孩狠狠甩動身子想擺脫身上的東西,蟲子卻越粘越緊,她不住地顫抖着,眼角湧出淚水。

“啊呀,不行啊,”陸北辰忽然又說,“這樣蟲子咬不到啊。”

瑟縮的女孩和正在笑着跳着的孩子們都被這句話點醒,女孩惶恐地擡頭,看到陸北辰眼裏閃動的精光。

孩子們笑叫着一擁而上撕扯她的衣服,女孩悶聲的低呼湮沒在他們歡快的叫喊與衣服的碎裂聲中。她不記得那天孩子們什麽時候離去,只記得自己抱着只剩幾塊衣服遮蔽的身體,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一夜。

那之後她住進了這家孤兒院,她對待那些把蟲子扔在自己身上的孩子們十分平和,像是被他們欺負的人根本不是自己。她冷眼看着這些孩子們不斷進行搶掠的游戲,為了一顆糖果把朝夕相處的同伴打的頭破血流,輪到她的時候她也不找人幫忙,與這些人對打,漸漸地她打架已經打得很好,六歲就可以一個人對付七八個十一二歲的家夥。

第一次被打時她曾經找院長哭訴,院長眼皮也沒擡地安慰了她兩句,就把她趕出了自己的房間。一開始她不明白既然院長不喜歡她,為什麽要揀她回來,後來有一次她看到院長手裏握着一沓鈔票數錢,那樣的目光,跟他那時守在她床邊喂藥的時候一模一樣。

她豁然頓悟,從此再沒去向院長哭訴。

那天孤兒院來了個男孩,一見着她就來扯她的頭發,撩起她的裙子正大光明地看,一邊還朝她做鬼臉,她心裏惱怒将男孩打了一頓,直打得鼻青臉腫才罷手。然後院長來了,用一根皮帶把女孩全身上下都抽出了血。自始至終她沒有躲閃一下,只是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不明白院長為什麽打她,後來她聽說了,原來那男孩是院長的兒子。她記得院長拿皮帶抽她時男孩在後面對她做鬼臉,笑得怨毒又快意,讓她全身血液莫名地沸騰起來,她想要沖過去一把把那張笑臉撕爛,但她沒有這麽做,因為她知道,那樣院長一定會把她趕出去。出了這裏,她不知道能去哪裏。

縱然院長是為了孤兒的補助才領她回來,但除了院長,誰還會揀她回來呢?

七歲那年又是個嚴冬,她只有那麽幾件衣服換着穿,剛一入冬就冷得打顫,她實在耐不住去找院長讓他替自己買兩件衣服,走到辦公室看見門半掩着。她伸手剛想推開門,一眼卻看見門縫裏兩個人交纏的身體,院長身上什麽也沒穿,将孤兒院裏一個十一二歲的姐姐壓在身下,那姐姐一邊嗚咽一邊掙紮,聲音還未出口就被院長用嘴堵住。

初谙世事的她捂住嘴,掩住一聲驚恐的低呼,轉身發瘋一般逃離那裏,心幾乎要跳出嗓子。女孩不知要去哪裏,她只知道自己不要再待在這裏。

等自己長大了,院長會像對待那個小姐姐一樣對待她嗎?

她不敢去想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能一直跑一直跑,跑出孤兒院的大門。外面下着雪,鵝毛一樣旋舞着飄落,一如她來的那天。

薄離的陽光鋪瀉下來,寒風如刀割面,女孩腳下一絆跌在地上。不知怎的她沒有立即爬起來,而是扭頭向後看去。

嚴冬雪白的背景中,金字的亮光微微刺眼,掉了色的牌匾用楷書漆出四個醒目的大字——幸福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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