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趨暗
“啊——”蘇宥安抱着頭叫出聲來，“別再出來了，不要再出來了！”
她跪坐在電梯的頂蓋上，頭發散亂，精致的衣裙破敗污穢，臉上身上也沾滿了塵土和鐵索上的油漬，難看至極。
電梯已經被砸成一攤廢鐵，從中間陷了下去，電梯門被人從外面掰開，醫護人員探進半個身子把困在裏面的少女拖出去。
此時正值炎熱的夏季，灼人的陽光呈金黃色直射進她眼裏，一陣眩暈襲來剝蝕着最後的清明，她沒來由地想起初見那個少年的清晨。
林蔭道間，她舉着相機，含笑與對面的人對望。錯落的陽光細碎地打在少年的皮膚上，少年的眼一片澄淨。游戲人間的少女在那刻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寧靜，仿佛可以在這裏睡去，從此再也不必悲傷，再也不會痛苦。
“尹亦凡……”她聲音嘶啞地念出這個名字，有什麽東西從臉龐淌進嘴裏，擴散開淡淡的苦澀。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最卑微的時候，最無助的時候，在我每次最需要你的時候。
你都在哪裏呢？是在跟那個絕美的天才的少女一起嗎？在跟她牽手，跟她擁抱，跟她親吻嗎？那我呢？你把我放在哪裏呢？如果你不喜歡我，為什麽不跟我提分手？為什麽還要留一份希望給我？我從不告訴你疼，你就以為我都沒有感覺的嗎？
你當我是什麽呢？我在你眼裏算什麽？我算什麽啊？！
蘇宥安閉上眼，任由淚水肆意粘在臉上。
尹亦凡打開門，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皺。尹禦靜盛了一碗飯放在座首。
“歡迎回家，爸爸。”她說。
尹亦凡側身讓了讓，尹建宏提着公文包走進來，把包放在座位上坐下。
“吃過飯就要走麽？”尹禦靜問。
尹建宏應了一聲，三個人沉默地吃飯，尹亦凡吹着眼睛給姐姐夾菜。
無論多忙，尹建宏總會抽時間出來陪他們吃一頓飯或者走一段路，尹亦凡看在眼裏，也不過皺一皺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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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為什麽呢？斷斷續續施舍的親情，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愛着他們，還是想與那些恍如前世溫暖得不真實的過去還有所聯系？
怎麽可能還有聯系，父親已不是當年的父親，家庭已不是當年的家庭，他也不是當年的他了。就像他和姐姐再也不會等他回來吃飯，就像，他已漸漸開始習慣只有姐姐的生活。
尹亦凡收拾好碗筷，從廚房裏出來時尹建宏仍坐在餐桌邊，厚厚的鏡片反射刺目的陽光，對着他的方向。尹亦凡看不清那白光後面是什麽，男人動了動嘴唇似是想說什麽，尹亦凡等了許久也沒等到下文。他轉身走進卧室，關上了門。
尹建宏低下頭，一聲低不可聞的嘆息消散在風中。他默然摘下眼鏡，容顏忽然顯得蒼老。
男人慢慢轉過頭，天光從窗外掃進來，将屋內陳設的輪廓淡化。朦胧中似乎可以看到小小的尹亦凡與尹禦靜，那個美麗的女人牽着他們的手，他走在他們後面，四個人的笑容璀璨得都不像是真的。
公文包裏的鈴聲突兀地響起來，中斷了眼前的幻境。男人幾乎是立刻回神，提起公文包一邊翻出手機一邊疾步出門。房門“啪”的一聲。
廚房裏尹禦靜剛沏好一壺茶，倒茶的動作僵在半空，良久，面無表情地将一壺茶全倒進水槽裏。
一門之隔，尹亦凡坐在書桌上，屋裏亮着一只臺燈，照着許多年前他們一家人去海灘游玩的相片。他面前攤開一本書，尹建宏跟他說話總是念叨他的學習，從小就要求他優秀，而他也一直如父親所願地保持着他的優秀，可是……
尹亦凡伸手把相框扣在桌面上，四個人的笑容被壓在木框底。
他打開手機調出界面，手指停頓了一下，按下1號快捷鍵。
“是我。”少年垂着頭，劉海散下來遮住眼睛，“我可以去找你嗎？”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知道對方不會拒絕。果然電話那頭并沒有問什麽，很簡單地答應了他的要求。少年毫無猶疑起身快步走出房間，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用跑的出了門。
又是“啪”的一聲。
尹禦靜慢慢坐下來圈住膝蓋，照不進光的眼睛直直對着窗戶的方向，像是在目送弟弟遠去。在那片虛無的視野裏，尹亦凡的身影徑直飛向車庫，消失在窗沿。
在尹亦凡的記憶裏，與林汐的會面，時間地點都是模糊的，他也不大記得他們談話的內容，只記得少女背後或絢爛或濃麗或清冷的陽光，隐隐一種遙不可及的寂寞。
林汐其實很忙，但又好似很清閑，尹亦凡找她從沒有拒絕，盡管她也知道自己其實并沒什麽正事。兩個人聚在一起也不過是談些零碎的閑話，他偶爾會将壓抑在心裏的一些情緒說給她，她也總是靜靜地聽，偏過頭看他的目光薄離。他不知道她在自己眼裏看到了什麽，他知道她是在透過自己看另一個人，那才是她空出時間來陪伴的人。
林汐說的地方是一幢洋房，臨着人工湖，尹亦凡停在門口，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他拿出來，來電顯示是，宥安。
他的右手停在門把上，看着手機神色陰晴不定，沒注意一點銀芒悄無聲息貼住他的脖頸。
他驟然清醒，脖子被一把鋒利薄刃貼住無法動彈，只能感覺一雙手從背後繞過他肩膀。他轉動着唯一能動的眼珠，看到一張清秀的臉，以及少年泛着冷意的雙眼。尹亦凡認出了他，那天蘇宥安從車下救下的男孩。
“是你。”尹亦凡沉着聲音，“你為什麽在這裏？”
男孩眼角彎了彎，卻不見笑意：“等你啊。”
“你是小汐的什麽人？”
“你呢，你又是什麽人？”男孩眼角又彎了彎。
“別以問答問。如果你是小汐的朋友，那麽請放開我。”
“如果不是，你就要跟我動手嗎？先看看自己的處境吧，你沒有資格跟我用祈使句。”
“是嗎？”尹亦凡冷冷一笑，身體向前傾倒，銀白色利刃切入脖頸處的皮膚。男孩先是微訝地“咦”了一聲，手腕一動抽離刀刃，同一瞬尹亦凡出手握住了男孩的手腕，順勢将他從椅子上拉下來。剛才他已有幾分明白這個男孩的身份，料定他不會真對自己動手，不過跟自己開個玩笑而已。只是他現在心情煩悶，已沒有了平時打太極的耐心。
拉下男孩的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尹亦凡的疑惑剛剛浮上來，脖頸處再度貼上來的熟悉的寒意給了他解釋——他沒有防備男孩的另一只手。而當他的眼風往下一掃，他愣住了。
尹亦凡一直以為自己的動作夠快，可他那麽快的動作把男孩扯下椅子，已足夠對方拿刀在自己的衣服上裁出迪士尼的一系列人頭像。
男孩一邊饒有興味地看他身上的衣服一片一片剝落下來，一邊彈了彈另一只手上的折刀，還保持者一只手被他握住的姿勢，點評道：“身材不錯哦，大哥哥練得很到位嘛。”
“我輸了。”尹亦凡慢慢放開手，手機鈴聲已經停了。
男孩瞄了眼他左手的手機：“女朋友還在醫院躺着，就來找別的女人，你也算挺渣的。”
“宥安怎麽了？”尹亦凡一怔。
“被人暗算了呗，還用我告訴你？洛家的人差不多都想弄死她，應該準備了好幾套方案吧。”他不說尹亦凡也知道，蘇宥安家裏的事情，有不少喜歡他的女生含沙射影地說給他聽，他自己也猜得到幾分。只是……
男孩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磁卡：“這個，就算報答你女朋友的救命之恩吧。”繞過他把椅子上早就放好的紙盒拿過來：“這就算是為我剛才的無禮道歉了，大哥哥不會怪我吧？”
尹亦凡審視着對方的表情，男孩眉眼彎彎，笑得如星辰清亮，一絲也找不到片刻前的冰冷。他忽然問：“你做這些事，小汐知道嗎？”
男孩不語。尹亦凡明白了，從他手中取過磁卡，走到轉角處停下來，背對着男孩：“最後一個問題，那天在河邊，你是一開始就在那裏，還是恰巧路過？”
男孩愣了一下：“路過。”
尹亦凡沒再說話，走入轉角的陰影裏。
－－－－－－題外話－－－－－－
他們最終，還是會選擇背光而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