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面具
蘇宥安請了兩周的病假,兩周來她躺在家裏,面前是她藍色的筆記本,她不停地敲着什麽東西。床頭放着手機,兩周來把郵箱塞滿了三次,都是公司職員發的,什麽內容都有,什麽樣的人也都有。
唯獨沒有尹亦凡的。
她知道尹禦靜的事情難不倒尹亦凡,可是洛青河的舉動,想必已經觸動了尹亦凡的底線。蘇宥安很少有這樣軟弱的時候,不敢聯系尹亦凡,不敢去想他聽到她的聲音,會是什麽表情。
或許洛青河是對的,她在猶豫,而一個企業一個組織的最高領導人,是不能猶豫不決的。
思路回到眼前,公司的經營沒有問題,洛氏最大的問題來自洛家本身,以血統評定尊卑程度的制度。就像一枚正在腐爛的堅果,果殼再堅硬,也改變不了覆滅的結果。
兩周以後,她回到了學校,跟往常一樣趴在課桌上聽歌,視前後探尋的目光如無物。只是目光游移不定,像是在找尋,又害怕找到。最後,定在門口擋住陽光的少年身上。
尹亦凡仍是一身黑色襯衫,徑直走進來放下書包坐下,再自然不過。
“好了?”看到她少年眉梢挑起,碎發下的眼睛尤其好看,“聽說你是在電梯裏受的傷,從二十幾樓掉下來居然還活着。”頗有些遺憾的意思。
蘇宥安眨眨眼,揮開了腦海中那些複雜的情緒。
兩人都默契地不去提那些事,仿佛兩人之間的裂痕從未有過。
但裂痕始終存在,只是此時此刻還能粉飾太平,為了當下還握在手中,稍縱即逝的溫暖。
“今天就是學園祭,耗費了這麽多心血,就算我真的摔死了,也要爬起來看一眼才能進棺材。”蘇宥安傲然揚起下巴。
尹亦凡作驚奇狀上下打量她:“耗費心血?你?”
項目确然是蘇宥安負責的,跑完預算之後她就把事情丢給了程浩,也就是話劇的導演。為了到時不那麽無聊,她連劇本是什麽都不知道。
“當然。”蘇宥安将下巴揚得更高。
尹亦凡無語,掏出瓶冰凍礦泉水放在她桌子上:“那就期待程浩不會讓你失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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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宥安無聲地笑了笑:“恐怕有點困難。他們的演技跟你我比起來,都還差得遠。”
少年表示贊同地點點頭:“像我們這樣的人,為了保護自己,早就為自己做好了面具,也早就習慣了戴着面具。長此以往,戴着的面具長到了臉上,就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楚那是面具,還是自己的臉了。”
“既然面具都長到了臉上,那面具也就是臉本身了。”蘇宥安說。
鈴聲拉響,人們加快步伐往下面趕,學園祭的地點是淩修偌大的體育館。那裏現在已經搭好了舞臺,設了燈光與各種舞臺道具,攝影機懸在半空,舞臺上方是一面巨大的LED屏幕,幾乎是一個專業的攝影棚。讓人忍不住咋舌經費之充裕。
因為是學生會成員,尹亦凡跟蘇宥安都坐在第一排。第一排正中的兩個位置空着,正副會長雖然人沒有來,卻沒人敢占他們的位置。
主持人的開場白長得讓人直想與他們同歸于盡,蘇宥安哈欠連連,看着尹亦凡也是一副要睡着的樣子,兩人相視一笑。
然後是街舞社的表演,五彩燈光晃得人眼暈,尖叫聲不絕于耳,蘇宥安将MP4的音量調到最大也沒能蓋住。索性關了,眼觀鼻鼻觀心神游,權當修煉。舞蹈完了,人聲才漸漸小下來。蘇宥安也拉回神游的思緒。
紅色的簾幕緩緩打開,一個輪廓分明的英俊少年出現在舞臺中央。蘇宥安認出來這是開學不久學院公投選出的校草,甘雨軻。就相貌而言,連尹亦凡都輸他幾分。在這個看臉的社會,讓他當男主角是個明智的選擇。
少年斜披一件金色長衫,以金屬扣帶系緊,墜下幾條金鏈。他手上握着一把劍,LED屏幕上給出了側臉的特寫,白皙的皮膚,高挺的鼻梁,眼眸如同映着微光的黑曜石。像是一瞬間照亮了整個舞臺,他的出場引起了一陣喧嘩。
“甘雨軻!甘雨軻!”女生們瘋狂地尖叫起來。
蘇宥安皺起眉,有些不悅,斜眼瞥見尹亦凡淡定從容的模樣,不想在風度上落了下乘。于是舒展開眉,也一副若無其事興趣缺缺的樣子。
旁白低沉而溫和的聲音在此時響起:“在忒薩莉亞海灣,有一個伊額爾克斯王國,國王克瑞透斯建造了這個王國。克瑞透斯的幼子珀裏阿裏殺死了兄長埃宋篡奪了王位,只留下埃宋的兒子伊阿宋。”
一老婦走上臺,在碧波蕩漾的背景前伸着手,用力揮舞着,口中呼喊:“救命!救命!”
甘雨軻飾演的伊阿宋聽到聲音跑過去,将老妪拖出那片背景。
老妪剛一上岸,變魔術一樣轉了一圈,LED屏幕放大她的臉,皺紋疏忽退去,是一張幹淨光滑的臉。
“魔術社的傑作吧?”蘇宥安恍然大悟。這個話劇的內容她在聽旁白的時候就明白了——希臘神話,阿爾戈船英雄的傳說。
少女頭戴插着孔雀羽毛的王冠持劍伫立在伊阿宋面前,表情聖潔而慈和。
“善良的人啊,你的好心終會獲得好報。我是天後赫拉,你救過我一次,我将在奧林匹斯山的山巅庇佑你。”
簾幕緩緩合上,蘇宥安有些倦了,于是往椅背上靠了靠。臺上的劇情還在波瀾不驚地發展着。不得不承認,這些人确有職業的水準,演員的神态、動作,劇情的設置都十分到位,饒是以蘇宥安這般挑剔的都沒能指出多少不當來,讓人仿佛身臨其境。
人生如戲,真真假假,又有誰分得清。也許比起戴着虛僞面具的現實,人們在臺上才會更真實也說不定。
我們的人生,又何嘗不是融合了許多個劇本的故事?
倦意淹沒了少女,蘇宥安歪着頭,沉沉睡去。
視野裏是一片無際的白,白得沒有一絲空隙容納其他東西,甚至容不下蘇宥安自己。
她不斷地奔跑,想逃離這個純白而又空虛的世界,然而那裏都是一樣,只有一片白色。太多的光線射進眼底,反倒感覺不到光線的存在,只有一片迷茫。她看不到出路,也看不到拼命追尋出路的自己。
沒有人嗎?蘇宥安停下腳步,悲哀從內心深處一下子湧上來。
有人的。在她停下來的同一瞬,一個影子忽隐忽現,閃爍幾次後終于浮現輪廓。
熟悉的黑色襯衫,瞳孔的顏色稍淺,笑容淡泊又寧靜。
尹亦凡,為什麽你只是在我的夢裏出現?我希望看見你的時候,你卻總是不在呢?
真的有那麽多人,都比我重要嗎?
對面的少年朝她走來,自然地牽住了她的手,低着頭看她,目中有深深淺淺的迷離。
他牽着她往一個方向走,她沒有抗拒,貪戀着夢裏難得又渴求的一幕。如果這世界只剩他們兩個人,如果這條路一直沒有盡頭,多好。
但這同樣是個幻想。蘇宥安在感覺到視野的晃動時就明白了。
突如其來的鐘聲打破了眼前的幻境,純白色的世界瓦解,化為片片飛雪。
眼前景象與記憶中的某處重合,少女的心裏猛地一抽,恐懼劈面而來,寒冷徹骨。
牽着她的少年驀地頓住,身體奇異地扭曲,一瞬間變成裹着棉袍的老人。大風猛地刮起來,分明是純白的視野,卻飛起片片雪花。
老人放開她的手,轉身沒入飛舞的純白中。
蘇宥安觸電一般撲上去,想要抓住老人的衣角,然而差了一點,眼睜睜看着那片衣角消失在風雪裏。徒然伸出的手,指間只有冷厲刺骨的風。
她趴在冰粒硌人的地面,條件反射似的回頭,風雪中掉了色的牌匾用金色楷書漆出四個醒目的大字——幸福天堂。
蘇宥安霍地起身,睜開了眼睛。
“做噩夢了?”尹亦凡只看了她一眼,是看好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