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魇
臺上是一片漆黑,只有一束光打在正中,将那個跪坐的女子籠罩起來。LED屏幕上,女子擡起頭來,金色的鬈發從她臉頰邊拂落下來,女子的臉色蒼白得冰冷。
“但願天火降臨到我頭上将我燒死!我活下去還有什麽意義呢?願死神能可憐我!”她的聲音裏帶着顫抖,絕望的凄涼,仿佛看到整個世界在眼前崩裂,卻無力挽救。悲哀憤怒地訴說着自己的一生:“啊,父親啊,我可恥地逃離的故鄉城啊!哦,我所殺害的兄弟啊,現在你的血正流到我身上!”
“但是!懲罰我的不應該是我的丈夫,我是為了他才犯的罪啊!正義的女神啊!請你把他和他的年輕惡毒的女人毀滅吧!”
女子的聲音扭曲,她的臉也扭曲,淚痕縱橫在那張已略有皺紋的臉上,猙獰,醜陋,瘋狂,悲哀。
美狄亞的愛情是狂熱的,為了伊阿宋她背棄了一切。父親,弟弟,國家,乃至自己的良知。所以當伊阿宋迷戀上格勞刻公主,決定與她解除婚約時,這個世界也就抛棄了她,再無她的容身之所。
格勞刻的父親準備将美狄亞趕出去,女子苦苦哀求他寬限一天時間。她去找了伊阿宋,說想要挽回這一段逝去的感情,被心愛的男子拒絕。
也許那時候,她仍是保留了最後一分希望,也許她早已料到對方的答複,只是想要一個複仇的機會。
她将幾件珍貴的衣袍送給格勞刻,以答謝她收養兒子的恩情,格勞刻穿上被毒藥浸泡過的衣服,被烈焰與毒藥吞噬。格勞刻的父親見此情景悲痛地撲上來抱住她焦黑腐爛的軀體,于是同女兒死在一起。
與此同時,美狄亞握着一把劍,緩緩抽出劍身,金屬的銀白映亮了她的臉,眸中再不剩溫情,只有一片看不到頭的深黑。
簾幕拉下又打開,伊阿宋匆匆上臺,同樣握着一把劍,臉上的憤恨絲毫不加掩飾,如同山崩地裂,烈火燎原。
又一束光打下來,幾個小孩子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眼睛睜得極大,似乎看到了什麽不該看到的景象。光束緩緩上移,美狄亞手中利劍滴下血來,她持劍的手很穩,她的笑容空洞。
屏幕沒有再放大舞臺上的畫面,而是極快地轉換着曾經拍攝下的片段。
那是剛出場的伊阿宋,年少輕狂,血氣方剛,帶着阿爾戈船的英雄四處闖蕩。
那是剛出場的美狄亞,恬靜美麗的赫卡忒神廟女祭司,在神像前交握雙手虔誠地祈禱。
那是他們的初見,在科爾喀斯的宮殿,青年與少女都帶着羞澀,狀似不經意地将目光交彙一處。
是什麽時候開始改變?又為什麽一切都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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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總如初見,這世上大概就不會有悲劇了。若悲劇的主角早會料到後來的結局,當初的他們,可還會選擇相遇?
“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的結局,天神作證,我寧願毒瞎自己的雙眼,也不要在王宮看到你!”美狄亞慘淡笑開,像是風中零落的紙張。伊阿宋看在眼裏,逐漸褪去了殺意,看着曾經深愛的女子把滴血的長劍擲在自己腳邊。
舞臺忽然亮了一瞬,仿佛雷電劈落,絲絲縷縷耀目的光,向四面八方肆無忌憚地延伸。
一條黑龍拉着車駛過雷電交加的布景,美狄亞跳上車騰空而去,舞臺上回蕩着冗長的餘音:“再見了,我曾深愛的……”
伊阿宋頹喪地跪倒在地,良久,擡手,橫劍,自刎在門檻上。
蘇宥安目不轉睛地盯着臺上,夢裏的畫面與臺上的場景不斷地在腦海中切換。
仿佛谶語,将她推入那個極力掙紮着逃避的未來。
她僵直着身子一動也不能動,尹亦凡察覺到她似乎有點不對勁,伸手推了推她,沒料到少女反應極大,幾乎是跳了起來。
尹亦凡怔住了,手僵在半空。蘇宥安嘴唇緊抿,別開臉看不清神色。少年不動聲色地收回手,率先開口打破了僵持的尴尬:“今天我還有點事,你先回去吧。”
蘇宥安點點頭,疾步離開,自始至終沒有回頭。話劇是最後一個節目,演員謝幕之後,觀衆陸續離開,燈光也陸續熄滅。黑暗籠罩了依舊坐在觀衆席上的尹亦凡。
很久之後蘇宥安才明白,那一幕話劇并不是她的故事,卻潛移默化的為她的劇情推波助瀾。那天在她獨自離開,把少年丢棄在黑暗與寂靜裏的時候,她與尹亦凡之間的裂痕終于擴大,直至無法彌補。
尹亦凡回到家裏,拉開門:“我回來了。”脫口後才猛然想起前不久他把尹禦靜從洛青河手中帶出來,為了姐姐的安全,把她托給林汐保護,如今姐姐已經不在家裏了。愣了半天,才換鞋進了房門,仰面躺倒在床上。
腦子裏空空如也。他對着天花板,任由神思游移,沒來由地覺得疲憊。
通常這個時候他總會跟尹禦靜閑聊些沒什麽營養的話題,說說笑笑仿佛只是為了消磨時間,平淡瑣碎卻溫暖。
姐姐的笑容很溫暖卻也很蒼白。尹亦凡自然無法想象尹禦靜的世界:一個人對着黑暗與寂靜,在一個封閉的狹小空間裏生存,每天能做的僅僅是跟弟弟聊天,以及,等弟弟回來。尹亦凡想,如果讓他過這樣的生活,他恐怕早就瘋了吧?
可尹亦凡不是尹禦靜。尹亦凡的人生,永遠也不會只剩下等待,也永遠不會将生命的意義依托在別人身上。尹亦凡常在人群穿梭,卻早已習慣寂寞。
小時候,父親還只是一名小職員,為了升遷,整天到市裏奔波;姐姐因為治療眼睛整天待在醫院裏。尹亦凡每天回到家打開門,看到的就是這樣空曠寂靜的房間,還有在地板上拉長的自己的影子。
母親是父親衆多女人中的一個,跟他拿了結婚證那個,和跟他生下孩子的那個。
她是個妓女。
那時的尹亦凡還很年幼,不明白妓?女是什麽意思,他只覺得委屈,弄不明白為什麽在同樣的年紀裏,只有自己孤零零。
似乎小朋友們都不願意跟他玩,願意跟他玩的也會在接近他以後被他們的父母怒氣沖沖地拉走。于是他只能每天坐在小區的秋千上,抱着小熊布偶,靜靜看着同齡孩子的嬉鬧玩耍。
他問母親,什麽是妓?女,為什麽妓?女的孩子不能跟同學們一起玩。
母親是個美麗的女人,聽到這句話詭秘一笑,告訴他晚上來房間找她,就會明白。
那是一個夏季晴朗的夜晚。男孩懷着忐忑的心情推開了虛掩的主卧室的大門。
那是一個畢生難忘的夜晚。光線湧出的門縫,燈火通明的房間,床上歡?合的男女,交纏赤?裸的軀體,散落一地的衣物。
男人壓在女人身上背對着他,而女人在男人肩膀後朝他看來,唇邊的笑意帶了懾人的誘惑,直刺得人眼睛發疼。
小小的男孩如遭雷擊般定在那裏,目光不能挪開一寸,全身血液都逆流直沖頭頂,手腳一片冰涼。不知過了多久,他別過頭去,關上房門,腳步輕輕地離開那裏,沒有回頭。
黑夜掩蓋了男孩的表情。
尹亦凡如今也想不起那時的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離開門中的意亂?情迷,之後的幾天那一幕一直在腦海中反複回放,揮之不去。他極力想要忘掉,可越是這樣,那畫面就越發清晰。
可多年之後,他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吊燈水晶折射出的璀璨色彩,那一幕卻似已漸漸淡去,怎麽也想不起來。只是母親那時的笑意,唇邊的那抹嫣紅還依然清晰。他忽然想起某位青春作家說,許多我們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我們念念不忘的日子裏,被我們遺忘了。
那個美麗女人,讓自己的孩子看自己的堕落,是想讓他記住什麽呢?
恥辱?仇恨?抑或自卑?哀涼?
也許僅僅是不想被忘記了而已。
他橫過手背放在臉上,擋住了射進眼底的光。
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來。林汐很少主動給他打電話,他收拾了一下情緒,接通電話:“阿汐?”
“去素馨。”那邊的聲音溫柔卻不容反駁。尹亦凡心下奇怪,莫名地生出一絲不安:“你要我做什麽?”
“還洛霏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