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決斷
“那就是把自己當成君王了。”雷琛緩緩地吸了一口氣。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就是君王。”沈迦忽然笑得很奇異,“要不要打個賭,未來的幾個月,事情一定會按他們的劇本發展?”
“你什麽意思?”雷琛聲色不動,面無表情。
“我的意思是,這也許是我最後一次跟你毫無保留地說話了。雷琛,我可憐你。”沈迦少有地叫了對方的全名。雷琛眸中一沉,目光銳利劃過好友臉龐,氣氛一下子冷到冰點。
“你自以為看透了人性,就把你的定律濫用在每一個人身上,不過定律這種東西,就是拿來給人推翻的。”沈迦說完不再看好友一眼,慢慢走到門口,背對好友關上了門。
雷琛低着頭看茶幾上自己的倒影,不透光的房屋裏,只是黑漆漆的一團。
他将身子深深陷進沙發裏,莫名地感到一陣疲憊。
不知過了多久門再度打開,那人從陰影裏走出來,嫣紅的唇,妩媚奪目的笑意。
“真難得看到這樣的場面。”來人戲谑道,“有興趣跟我玩一盤麽?我們很久都沒有打過桌球了。”
雷琛閉着眼睛勉力笑了:“是啊,宥安。”
廣場上有孩子騎着滑板車蹭蹭地劃過,清脆笑聲随着飛速旋轉的滑輪越來越遠。少年少女似是對峙了很久,四散的烏雲緩慢地移動着聚集在頭頂,偶爾有白鴿掠過天空,為秋季不再明亮的背景添上幾點亮色。
少女偏着頭對少年笑,少年淡淡回視,看上去仿佛一對情侶。如果不算少年嘴角的冷峭,少女眼裏的幽涼的話。
“你還想幹什麽?”尹亦凡有些不耐,礙于對方是女生不好發作。他聲音很是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帶了幾分溫柔。
洛霏還是那副孩子氣的笑容,問話的神氣卻帶着罕見的認真:“你喜歡蘇宥安嗎?”
尹亦凡不知道她的用意,皺了皺眉頭本不欲回答,但在那種注視下還是點點頭:“我喜歡她。”
“那你可以為她付出多少?”洛霏似是沒注意到少年的不耐,步步緊逼,“你的一切嗎?”
Advertisement
喜歡一個人,可以為她付出多少?你的身家性命,你的未來,你的……一切嗎?
尹亦凡冷冷看着少女,洛霏孩子氣的笑容裏有幾分迷惘,有幾分認真。他恍然她并不是在試探什麽,也不是故意激起他的怒氣,而是在很認真地提問。不過她提的問題,還真的把他難住了。他清楚自己喜歡蘇宥安,為什麽喜歡。可是喜歡到什麽程度?能為她付出一切嗎?
“不能。”片刻之後,他回答說,“一個人的一切包含太多,至少對于我來說,愛情絕不是一切,更不可能讓我付出一切。不過,總是會為此付出一些東西的。”
洛霏的笑容漸漸地染上這天色的晦暗,輕輕地別開了頭:“她有什麽好,為什麽你們都喜歡她呢?”
尹亦凡想起那天樹蔭下對視的少年少女,不自覺地揚起一抹微笑:“雷琛又有什麽好,為什麽你這麽多年都這麽喜歡他呢?”
洛霏愣愣地望着尹亦凡,眼中迷離又困頓:“如果她奪走了你的一切呢?”
“沒人能奪走我的一切,如果有,那就是我自己願意給她。”見洛霏一臉懵懂,尹亦凡再度笑了:“回家去吧,你不該卷進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中來的。”
等尹亦凡走遠,洛霏的眼淚啪嗒啪嗒掉了下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哭,心裏沉甸甸地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只有不斷地流淚來排解壓力。她像個木偶一般坐在秋千上一動不動,良久從口袋裏摸出一卷磁帶,抽出裏面的黑色膠條一下一下扯成小段。天色既暮,林汐坐在白色洋房二樓落地窗邊的紅木椅上,側臉看陰沉沉的天色,面前的玻璃茶幾上擺着一杯清茶,一本白皮封面的書。秋天到了,白晝短了不少,也沒了夏季凄豔詭麗的霞光。但這樣晦澀的天色裏,她瑩白的肌膚像是散着一層冷光。
“姐姐。”剛接完電話的男孩走過來,拉過另一張椅子坐下,像個小貓一樣伏在少女膝上,擡起頭眼睛亮亮的,笑顏卻沒有高興的意思,“你又猜對啦。”
林汐聞言漠然一笑,端起暖玉杯抿了一口。
早上夏影岚接到手下的人傳來的郵件,看完之後難得發出感慨:家族式的社會結構真的能讓親情變得牢不可破。
他感慨的當然是洛家的事情。前幾天他得知教育局長處收到一箱磁帶和CD,裏面是洛家人吸毒嫖*娼洗黑錢的錄音。許多年來的罪證詳細清楚,其中包含了賄賂市長尹建宏的錄像。教育局長惦念着那個位置為時已久,得了東西如獲至寶,立即讓手下寄去檢察院,但中途被莫宇川截了下來。局長等候無果,心中焦慮,想着另尋門道隐秘調查。于是托一個跟檢察院關系頗深的組織領袖打聽一下。今天那位年輕的領袖親自約飯,局長料想事情順利,十分驚喜,卻不料剛出門就接到一個五花大綁的青年。手下說是兒子最近玩的那女人的丈夫,他截下了送去檢察院的錄像。局長驚怒交加,命手下立即搜索備份,手下說已經在搜,但是據被綁年輕人說已經寄往了不同的地方。局長只得取消了飯局,命人趕緊調查,自己先給各處打個電話保底。這時冷朝陽出聲激怒他,就有了廣場上那一幕,給人看得差不多以後切斷了信號。莫宇川在這之前進入局長家中救出他妻子,把蘇宥安洛青河計劃做掉尹建宏的錄音給了洛霏,銷毀其他證據。再然後,洛霏銷毀了手中的錄音。
洛霏會這麽做在他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沈迦。那些磁帶是沈迦寄出去的,只有他能在洛青河眼皮底下安裝監控設備;是沈迦讓莫宇川截住了寄到檢察院的證據,那時只有他知道那些設備的存在;最後同樣是沈迦讓莫宇川銷毀了錄像錄音,他在最後一刻反悔了。其實一開始他就有猶豫,否則可以直接寄往檢察院,而不是假人之手。
林汐翻開面前的書,白色的紙黑色的字,沒有多餘的顏色,中英雙語的泰戈爾詩集。
Sheleftmeherflowerofsmile,
takingmyfruitofpain
Sheclappedherhandsandsaid
shehadwon
Thenoonhadtheeyeslikethemad
redthirstragedinthesky
Iopenedthebasketandfound
theflowerdead
她把微笑的花朵留下給我
拿走了我的痛苦的果實
她拍手笑說
她贏了
正午有一雙瘋人似的眼睛
血紅的幹渴在天空發狂
我打開籃子發現
花兒枯死了
☆、最終章 焚城
林潮發瘋一般沖到門口,沉重地喘息,面上卻半分血色也無。他手腳并用地推開門,金色的陽光一剎那照得他的靈魂無可遁形——疼痛的、狼狽的、心智全無的。他身形晃了晃,費力地想邁過門檻,腳上卻像生了根一般駐紮在原地,脊背忽然支撐不住全身的重量,他渾身脫力,滑倒在門邊。
血泊中的女人定定地看着他,臉色跟他一樣蒼白,目光仍是那樣專注溫柔,穿過多年歲月,穿過一地血污狼藉,穿過這許多年的恩怨滄桑,像是回到了幼年的澄澈幹淨,像是世間從來只有他一人。
“哥哥。”女人忽然笑起來,眼中落入萬千星光。
他腦中“轟”地炸開,再也支持不住地癱倒,聚起全身的力氣跪爬過去,膝下拖出兩條長長血痕。他将女人抱在懷中,雙手劇烈顫抖,整個人都在劇烈顫抖,呆呆凝望着臂彎中的妹妹。林汐還在笑,自童年以後,她的臉上再沒出現過這樣璀璨的笑容,仿佛全世界的花朵剎那綻放,一瞬便是天國。
年幼時的時光忽然從海底爆發,回憶的海嘯摧毀了天地。
“哥哥,這裏的人都活得不快樂,他們為什麽要活着呢?”
“因為他們還有在乎的人,就像我死了,小汐一定會很難過的,所以我不能死,小汐也不能死,你死了,我也會很難過的。”
“哥哥,如果有一天我們什麽都沒有了,你願意跟我一起死嗎?”
“傻瓜,我們本來就什麽都沒有啊。”
朗朗的童聲還在耳邊回響,他茫然四顧,夕陽已經燒得通紅,濃豔粘稠的紅色沿着天幕一層一層流淌下來,淹沒大地,漫入純白的房間裏,溢滿地板、淋在牆上、潑得到處都是。他覺得冷,便抱緊了懷裏的女人。
“小汐。”他輕聲喚她,聲音嘶啞。懷裏的女人卻笑得更深,她很開心,哥哥很久沒有這樣抱着她了,就像回到小時候,哥哥還會為她打架、為她遮擋風雪。
她緩緩地擡手,沾染血跡的手指撫上他的臉,青年滿目深重地俯身,吻上她冰涼的唇。是的,他很早就有了決定。
女人渾身一顫,絕美的面容一下子綻開絢麗的光芒,時光仿佛凝定,大地荒蕪,太陽熄滅,唯有她與哥哥依偎在崩壞的世界盡頭,一同堕入黑暗。
她的手蘧然垂落,目中的華彩被沉重的眼睫隔斷了。
林潮慢慢躺下來,一手鎖住林汐冰涼身軀,與他緊密貼合,一手遞出一片雪白刀刃,抵住自己後頸動脈,輕輕劃過。
夕陽将天幕燒得仿佛熔鐵,整個房間浸浴在一片殷紅的汪洋中,兩人在鋪天蓋地的血火中緊緊相擁,他的血、她的血、他們的身體都融在一起,再不必分開,再也不會分開。
噴泉水池邊,夏影岚遠遠凝視着那棟白樓,緩緩舉起了槍。
巨響驚起水池邊的白鴿,青年倒在潑了一地的霞光中,朝天空伸出手去。
紅光中少女的輪廓逐漸清晰,一如既往的清淺笑容,她朝他遠遠望來,微微一笑,然後背轉身去,走入那越發明亮的聖光中。
夕陽快要燃盡了。
天地只留下紅的幕布與黑的影子,人群穿梭其間如三途河中百鬼穿行。尹亦凡忽然停住,目光穿過鬼影般的人群,越過廣場流紅的草地、掠過高樓錯落的黑影,最終停留在遮蔽天地的凄豔暮霭,與燃燒殆盡的紅黑的夕陽。
阿汐,你是否已經得償所願?
他朝白樓的方向最後望了一眼,回頭向相反的方向前行。
所有的一切都該有個了斷,一切就在今日結束。
暮色昏沉,尹亦凡再次登上那座鐘樓。他覺得樓梯好似無窮無盡,少年時的一幕幕便在這連綿不斷的樓梯間浮現,像是塵封多年放到陽光下的老膠卷:年幼時在榆樹下笑容幹淨的他,少年時喜歡黑色襯衫目光疏離的他,後來總是交叉雙手神思難辨的他……一幀幀恍如隔世,最終樓梯走完了,他的一生也放完了。臺階盡頭天臺的入口,他看見蘇宥安,背靠一段高牆雙手環胸,脖子上戴着他當年送的項鏈,修長身形一半浸在暮光中,一半沒在黑暗裏,目光與他相接。她等着他,仿佛六年來一直在那裏。
“你來了。”她上前一步,從半邊黑暗中走出來,于是他看見她的模樣:柔軟的披肩卷發,精致的面容戴着一絲不茍的妝容,水藍色的緞面短裙被暮光染上殷紅。尹亦凡攤開手,看到上面也是紅光一片。
他笑了。不一樣的,一切都不一樣了,六年是個太漫長的時光,他們兩人之間、他們兩人手上,都還流淌着彼此親友的鮮血。
蘇宥安靜靜地看着他,已經明白了他的想法。
“我來了。”他最終擡起頭,再一次與她對視。這當是他們的最後一面,但尹亦凡默然許久,卻已無話可說。一路上他覺得自己可能會發怒,可能會質問,甚至可能會回憶起當年對蘇宥安的感情……可此刻他無比平靜,腦海中空空如也。
“不準備報複我麽?”蘇宥安問。
“你已經受到了足夠的報複。”洛家毀了、紅鳶會覆滅,她所憎惡的卻不得不依賴的一切都化為灰燼,這是對蘇宥安最大的懲罰。
“那你準備怎麽處置我?”
“我不知道。”這是實話,在紅鳶會化成廢墟時,他的複仇就已經結束,他沒有思考過要怎麽處置蘇宥安。
這時女人舉起一把槍,槍口對準了尹亦凡:“如果你還沒想好要殺我,我可就要殺了你了。”
尹亦凡心如止水,看了一眼那黑洞洞的槍口,緩緩閉上了眼睛。
蘇宥安踏前一步,清脆的聲響,仿佛腳下有什麽濺起來,她全神貫注地凝望着尹亦凡靜谧的臉,這張稍顯陌生的臉。她仔細地描摹着這張臉上的每一段輪廓,經年的記憶潮水般湧來,橫亘在他二人之間,她深吸一口氣忍住忽然上湧的淚意,緩緩扣緊扳機。
忽然一道紅光刺眼,年輕的女人下意識低頭,看見脖子上的紅寶石映着霞光,那紅色仿佛要溢出來。她怔住,腦海之中一片空白。黃昏的霞光照在她的臉上,也照在那條他送的項鏈上,那項鏈是枚黑桃,代表和平的橄榄葉。
在這個充滿紛争的世界,他曾送她一片橄榄葉。
蘇宥安笑了,回首看着暮色西沉,夕陽逼近地平線,像是要給大地一個輕吻。她腳步輕快地後退,驚醒了閉目待死的青年。夕陽觸地的瞬間她仰面墜下,鐘聲轟然響起,白鴿撲棱棱地湧上藍天,他慌忙撲上前伸手去挽,卻只觸到她秀發撩起的風。半生的時光,就這樣從他的指間流走了。
她死得如同一場盛大的祭奠,伴随着鐘樓冗長綿回的鐘聲墜向大地,只留下一聲沉悶聲響,鐘聲的餘音散去,這一卷注定被人遺忘的過往也終于随風而逝。
尹亦凡長久地伫立在夕陽拉長的餘晖裏,她最終将他一個人留在光明将盡的樓頂。他俯視大地,仿佛看到那裏堆疊起白骨與屍體,他踏着累累的殘肢走到此處,卻不知道該如何走下去。
夕陽墜入大地,最後一線光亮照在地上,尹亦凡看見隐隐的流光一閃而過,是他曾經送給她的黑桃項鏈。
黑桃象征和平,而這個世界,一刻都未曾停止紛争。
他凝視着項鏈上幾欲滴出血來的紅色,惶惶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