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遇
1、路遇
下午四點,魏籌的車被堵在了青柏路上。
封閉的車廂裏有極淡的古龍水味,柔軟皮椅光潔锃亮,冷空氣從風口逸散到車子的角角落落。視線穿過擋風玻璃能看到前面堵得水洩不通的兩條長龍。陽光從正前方照進來,雖然車裏開了空調,所過之處還是被其熱情感染。
一只白皙修長的手松松搭在後座那一片陽光裏,指甲修剪得幹淨整齊,剔透得好像帶着柔光。
過了一會,那手動了動,慢慢收到腿上。
坐在開着冷氣的車裏都能感受到太陽的灼熱,魏籌眉頭微擰。
司機被太陽直射,臉上有些灼痛感。他焦躁地敲了敲方向盤,擡着眼睛看向長龍前方,隊伍還是停滞不前。
在青柏路堵了一個多小時,後座一點動靜也沒有,司機焦灼之餘忍不住瞄了一眼後視鏡。
本來坐在後座正中的男人避開陽光坐到了左邊,司機只看到了半張精致白皙的面孔。只那半邊臉,咖啡色的頭發整齊地梳到腦後,額頭飽滿,眼睛深邃略帶沉思,鼻梁高挺,唇薄不肉,下巴上有美人溝,面部線條流暢深刻,皮膚雖白,卻與亞洲人溫潤如玉的白不太一樣,他白得更為淩厲,凜冽如雪。
這是個混血兒。
魏籌察覺到有人在看他,擡起頭剛好和後視鏡裏司機的視線對上。
司機被那雙不帶半點人情味的眼睛一掃,臉上的灼熱感涼了一半,連忙撇開眼。
魏籌緩緩收回視線:“還要堵多久?”
和許多外國人一樣,魏籌普通話說得雖好,卻過于字正腔圓,本就不茍言笑,這下更顯得他嚴肅而刻板。半年時間已經足夠司機适應他的說話風格,回道:“得看前面什麽時候疏通了。”
司機略有點心虛,他仗着魏籌回國不久,對桐城并不了解,偷懶抄了小路,本以為這邊能快點,誰知道遇上了堵車。
好在魏籌并不急,他閑閑看向窗外。
青柏路兩旁是桐城老居民區,房子低矮破舊,亟待拆遷。路邊綠化帶灰塵足有一寸厚,地上全是小攤小販留下的黑色油印。空氣裏好像全是土黃色灰塵,這麽停一會,都快看不出車子原來的顏色。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前面的車輛終于緩緩挪動。
魏籌正襟危坐,正想将頭扭回來,卻無意中掃到街上一對男女。
女人被一個男人背着,長發一部分披散下來,一部分被撩到耳後,隔着這距離看過去只覺得她臉小。陽光落在她身上,将那張本就漂亮的臉更襯得明豔昳麗。她将手搭在男人身上,不知道聽到什麽,突然笑了起來,那張本來略顯嚴肅的臉瞬間如冰雪消融。
男人也微微笑起來,眉眼間溫柔的神色一覽無餘。
道路疏通,車子漸漸開得快起來,魏籌只看了一會就回了頭。
晚上還有應酬,但魏籌看了眼時間,道:“回祁山。”
司機應了聲好。
沒多久,青柏路走完,t字路口左邊那條路封了,立了個東倒西歪的牌子:前方施工請繞行。右邊是一條小吃街,臨近飯點攤販紛紛開張,三輪車堵到了馬路中間。人來人往,多是十來歲穿着校服的學生,因為沒有車輛能從小吃攤中擠過,他們過馬路時肆無忌憚,好像在學校操場散步。
魏籌皺了皺眉。
司機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後面的人,小聲嘀咕了一句:“這邊怎麽突然施工了。”說着順着車流往回開。
本想抄近路,結果反而繞了遠路。
回去的路上魏籌坐如鐘,沒再往窗外看。
、
尤文溪将車停在青柏路附近一家超市的地下停車場,就近買了些水果,提着走了很長一段路後迷路了。
青柏路這一塊單從外面看除了破壁殘垣似乎沒什麽好說的,但一旦進到裏面四通八達的巷弄,能轉得人頭暈腦脹,好似進了實體障礙迷宮。腳下雜物成堆,頭頂電線錯綜複雜,兩旁居民樓殘破不堪,窗戶與窗戶之間橫拉鐵絲,晾滿衣物,窗臺上曬着鞋,有些還不停滴水。尤文溪中了兩次,差點以為是鳥屎,一擡頭看到一條破抹布般的泛黃內褲。
尤文溪心裏一陣惡心,連忙離開這裏,一邊走還一邊掏紙巾擦頭發,力道之大恨不得将那一塊頭皮揭下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一路上一個活人也沒遇見,周圍寂靜得連空氣裏的塵埃都好像靜止了。大太陽底下,尤文溪心裏都有些發毛。
到巷口,她悶頭轉彎,卻一頭撞進一個人懷裏。尤文溪條件反射後退一步,說了一聲對不起。
“尤老師?”被撞的人驚訝地喊道。
尤文溪道完歉就已經看清來人了,是他們學校的另一個老師,高二六班的班主任,教語文,叫徐漆,五十來歲,沒什麽能力,工作二十幾年還只能混個普通班的班主任,拍了這麽多年校長的馬屁還越混越差。
尤文溪詫異他也出現在了這裏,剛想問,卻聽他已經先道:“我來這家訪,尤老師怎麽也在這?”
尤文溪一抿唇:“我也家訪。”
尤文溪話不多,徐漆雖然是個語文老師,這時候卻顯得有些局促,在尤文溪說完話後一時竟有些無言。
尤文溪擡頭打量了一下四周,問徐漆:“徐老師哪個學生也在這住?”
徐漆忙接話道:“廖晴,那個有點叛逆的女學生,染了一頭黃頭發,在學校好像還挺有名的。”
尤文溪對他這個學生有印象,她笑了笑道:“你謙虛了,何止有名,那是大名鼎鼎。”
徐漆有些尴尬,幹笑道:“尤老師就別挖苦我了,學生不聽話,我也黔驢技窮了,口水說幹不管用,叫了三次家長沒一次來的。”
尤文溪點點頭:“所以這次來家訪了?”
徐漆嘆氣:“山不就我我就山,這姑娘昨天沒來上課,假也沒請,家長電話也打不通,問她朋友沒一個知道怎麽回事,我只好過來跑一趟。要真出事了肯定要說我這個班主任不負責任。”
沒想到他還算盡職,尤文溪發自內心道:“确實。”
話說開了徐漆好像也沒那麽拘謹了,問尤文溪:“尤老師又是為了什麽事家訪?”
尤文溪道:“馬上要高考了,有個學生病了。”
徐漆驚訝道:“這麽關鍵的時候病了?”
尤文溪也有些愁:“前兩天下雨,這兩天又熱成這樣,冷熱交替,自己還不注意,壓力又大,病了也正常。只希望他能快點好起來。”
徐漆看尤文溪很關心這個學生,不免多問兩句:“尤老師這麽上心,這學生成績還不錯吧?”
尤文溪輕飄飄看了徐漆一眼,語氣平淡:“一般。”
徐漆再次感覺到了無形的尴尬,幹笑一聲,正想說什麽轉移話題,卻聽尤文溪又道:“時間不早了,既然要家訪咱們就不聊了,在這別過吧。”
徐漆也暗松了一口氣,他面對尤文溪的冷淡竟覺得有些緊張,忙道:“好,那再見。”
尤文溪略一點頭:“再見。”她說完便繞過徐漆走了。
徐漆卻在原地目送她。
尤文溪一腳捅穿一塊橫在地上的木板受了傷,腳踝處血珠汩汩冒出來,就跟金魚往外吐的一個個泡泡。禍不單行,她忍着疼跨過那塊木板,還沒站穩又崴了腳,而且還是那只剛受了傷的腳。
摔倒時蘋果滾了一地,她站起來試着走了走,腳鑽心的疼。無奈之下她坐到一處尚算幹淨的臺階上,脫了高跟鞋。白皙的腳丫子踩在髒亂的地上,就像從污水池裏開出的一朵睡蓮。她一蹦一跳地去撿蘋果,撿到第三個時聽到一道熟悉的聲音。
“尤文溪。”
尤文溪松了口氣,扶着牆要站起來,不再亂跳着去撿蘋果了。
來人力氣很大,走過來一把扶起尤文溪:“你腳怎麽了?”
尤文溪撐着他胳膊,扭頭看他:“扭傷了,還被劃了。井西你昨天為什麽不去上課?”
叫井西的男生身材高大,留了一頭板寸,五官端正帥氣。他是單眼皮,眼尾很長,看人時挑高眉,乜斜着眼,顯得有幾分玩味與不屑。
“想去就去了不想去就不去。”
尤文溪瞪着他:“你成績本來就不好,考個三本都困難,還想去就去不去就不去,這是想複讀是嗎,複讀有多難你心裏有數嗎?”
井西向前一步,滿不在乎道:“有數啊,可考不上為什麽非要複讀?”
距離太近,尤文溪下意識想往後退,卻努力克制住了,她站穩身體,直視井西的雙眼,一句你有數個屁堵在嗓子眼轉了一圈又下去了,最後道:“你對高考就這麽兒戲嗎井……”
然而她話沒說完,井西手從她膝彎穿過,一用力将她打橫抱了起來。
尤文溪大驚失色,差點咬到舌頭,教育的話也來不及說了,掙紮着要下來:“井西你幹什麽?”
井西神色淡漠,不為所動地抱着尤文溪往巷外走:“帶你去附近診所看看。”
雖然一路走來并沒有遇到什麽人,但要去診所怎麽也不該是這個姿勢,更何況她還是他的老師,班主任,成何體統!
尤文溪壓着怒火一巴掌扇在井西腦袋上,冷靜下來後聲音涼涼:“放我下來。”
井西停了下來,低頭看懷裏的尤文溪。這麽折騰一通,尤文溪頭發淩亂,其中有一縷像蛇般身軀柔韌地鑽進她嘴裏。她紅潤的唇微微張着,露出欲說還休的一點白牙。那雙緊盯着他的鳳眼卻冷靜又淩厲。
井西手微微一緊,在尤文溪挑高了柳眉時将她放了下來。
尤文溪站穩,倒是沒有拒絕井西扶他,執着地想要問出答案:“你昨天為什麽不來上課?”
井西對天翻了個白眼,舌頭輕舔了一下唇,看着尤文溪笑了笑,既無賴又混帳:“不告訴你。”
尤文溪手又癢了,但她忍了下來:“行,你可以不說,先帶我去你家。”
井西勾了勾唇:“先帶你去診所,腳不要了?”
尤文溪冷道:“我腳不要緊,你高考才是大事,不要廢話,先去你家。”
井西一聳肩,松開尤文溪,抱臂靠到一邊,懶懶攤開一只手:“請。”
尤文溪瞪着他:“帶路。”
井西笑笑:“你來這不知道我家在哪嗎?”
迷路這種事當然不能在學生面前說,尤文溪淡定自若:“給老師帶路不是應該的嗎?”
井西揶揄地看着她,敷衍地點點頭:“應該應該,不過我也忘了。”
這混帳,尤文溪克制不住地想敲他。她強行壓下心頭怒火,聲音低沉:“井西!”
井西卻完全不懼她,無畏地和她對視,但堅持不過一會他就移開了視線,妥協道:“好吧。”他轉身在尤文溪面前蹲下。
尤文溪不解:“你幹什麽?”
井西道:“背你,你這樣怎麽過去?”
尤文溪:“我自己可以走。”
井西有些不耐:“很遠。”
尤文溪猶豫,左腳試着用力,雖然好了一點但依舊很疼,擔心腳傷到了韌帶,她權衡了一下,趴了上去:“背一段放我下來,緩緩應該就好了。”
井西背着她起身,敷衍地嗯了一聲,看起來明顯沒聽進去。
尤文溪手裏拿着高跟鞋提着蘋果,掃了一眼周圍問道:“這附近有人住嗎,怎麽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話音一落,旁邊樓裏突然傳來一陣吆喝聲伴随着門響。
“廖大爺,廖晴老師來了。”
尤文溪微微詫異,她和徐漆分開的時候明明背道而馳,她怎麽會在廖晴家後面?難道她走了那麽長一段路又繞回來了?
“你們這路況還挺複雜的。”尤文溪心裏有點窘迫。
井西不知道她迷路了或者猜到也懶得拆穿,哼了一聲算作回答。
倆人從廖家後面巷子離開。
徐漆走進廖家,無意中瞥到窗戶處兩道身影一閃而過,他再想細看,卻被廖晴爺爺不安的詢問聲拉回了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