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猶豫

過年其實過得就是一份心情,在不缺吃穿的年代裏,人們少的只是一份情懷和寄托,但秦蓁明白,對自己家的年卻無能為力。

自從那日早上争執了以後,秦母便很少和秦蓁父女兩人一同吃飯,就算吃飯,也是夾了菜坐到沙發上,對父女倆任何言語都是置之不理,就連大年三十,都是在牌友家裏打了通宵,初一早上回家仍然沒有好臉色,秦蓁知道母親這氣怕是很難消下去,于是只是盡力照顧好父親,父親的火力發電廠日夜需要人手看着,所以父親總是很疲憊,秦蓁想自己在家就好好照顧父親兩天,過兩天自己走了,父親又得自己勞累,每思及此,秦蓁心中總是一片寒涼,也許世界上最大的悲哀就是看着父母勞累不堪,自己卻無能為力吧。

初四秦蓁便踏上了返回學校的火車,望着前面摩肩接踵的人群,秦蓁想到了父親母親,想到了蘇橫給自己買的那張卧鋪票,也許有些事情冥冥之中就已經有了答案,只是自己總是選錯了開頭,但至少還沒有選錯結尾。

當秦蓁到寝室的時候,卻意外發現,初六的學校宿舍裏竟然已經有個江一泫了,秦蓁很累,不想關心江一泫家境良好無牽無挂為何現在出現在學校,只是倒在床上一睡不起,站了這麽久,秦蓁實在太累了。

迷迷糊糊間,秦蓁似乎看着蘇橫在朝着自己笑,又似乎沒有笑,只是看着自己,秦蓁想躲開蘇橫那雙沉默卻會說話的眼睛,但卻不管怎麽轉身,蘇橫卻一直就在前面看着,就這麽看着自己,最後臉上甚至帶上點點冷峭,秦蓁想開口告訴蘇橫,自己其實并不想躲開他,但秦蓁無論如何使勁兒,卻始終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仿佛間秦蓁想起自己和蘇橫之間巨大的差距,秦蓁驚出一聲冷汗,自己怎麽能說不想離開蘇橫呢,自己必須離開蘇橫,這個念頭瞬間讓夢中的秦蓁清醒了,于是朝着蘇橫大聲喊:“蘇橫,我要離開你……”,這次沒有壓着說不出口的胸悶,而是很順暢地喊了出來,喊碎了夢裏蘇橫的臉,将秦蓁從夢中抽離了出來,瞬間驚醒。

眼前還清晰地浮現夢中蘇橫冷峭的臉,最後那誓言般的喊聲言猶在耳,秦蓁就這麽怔怔地躺在床上,将手從胸口拿下來,輕舒一口氣,才聽見隔壁床上江一泫在叫自己。

“秦蓁,你怎麽了?一直叫蘇橫,蘇橫,蘇橫是誰?”

秦蓁輕輕坐起,将頭發绾好,不在意地回道:“只是做夢而已,你怎麽這麽早就來學校了?”

秦蓁一向善于用別人最關心的問題代替別人當下關心的問題,就這樣拒絕了回答江一泫的八卦問題,這也是很多人覺得很難了解秦蓁的原因,表面看起來清淡平和,但其實誰也不知道她心裏到底是什麽想法,秦蓁拒絕展示自己,別人問也會被太極一樣擋回來而不自知。

“也沒什麽,我本來是打算這幾天我們倆把家長見了,後面事情也可以好辦一些,可是這次他卻執意不肯,非要去什麽計算機公司實習,我接下來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讓他知道讨媳婦要有誠意,實習什麽時候都可以,這時候不聽我的,有他受的”,江一泫使勁揮了揮手裏的蒸臉器。

秦蓁沒想到這江一泫已經在計算着見家長,而這次這乖乖男友似乎有些脫缰了,雖然搞不清楚這和讨媳婦需要誠意有什麽直接的關系,但還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原則,勸江一泫別太計較這些細節,兩人有事好好商量雲雲,這些道理用在別人身上,總是合稱得很,在自己身上就有了諸般理由。

接下來的日子清淨單純,沒有了母親的吵鬧,雖然擔心父親,但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好好打工賺錢減輕父親的負擔而已,在每天開過來開過去的公交車上,秦蓁想得最多的卻是蘇橫,蘇橫知道秦蓁忙着給孩子補習,而秦蓁自從過年前見面意識到兩人間模模糊糊的差距之後,便有意不想接電話,于是兩人又變成了一方面的短信交流,雖然秦蓁一再告訴自己,不要再這樣剪不斷理還亂,可蘇橫每次一長串短信發過來,秦蓁腦中想到的第一個畫面永遠都是蘇橫拿着手機琢磨到底發什麽的場景,而這場景一直纏繞着秦蓁,混合着少年時的星星點點以及那夜的雪花,最後都會在忍不住,随便在手機上敲上兩句話回了,最後一次又最後一次。

開學已經一個月,秦蓁以各種借口不願意接電話,接了電話也就是三兩句說完,雖然沒有狠心地說出傷害蘇橫的話,但秦蓁以為自己這樣遮遮掩掩不鹹不淡的态度,也會慢慢澆滅蘇橫的熱情,哪知蘇橫都是表示理解,短信的內容也越來越長,秦蓁自認為在那個雪夜以前或者以後,自己都沒有說出什麽不妥當的話,就這樣慢慢消磨,最後大家相忘于江湖,可現在看起來,蘇橫的堅韌程度風雨無阻,百折不辍。

面對這樣的蘇橫,秦蓁第一次在一件事上産生了進退兩難的反應,在了解了蘇橫以後,這一次再難像曾經那樣,用一個簡單的短信将蘇橫割舍,現在的蘇橫在秦蓁心裏不再只是簡單的短信,他在秦蓁的心裏會笑,會苦惱,會皺眉,會說話,原來自己也是會舍不得,也是會不理智的,秦蓁不禁嘲笑自己。

兩人就這麽不鹹不淡地相處着,電話裏沒有你侬我侬,只是仿佛朋友般的關心和問候,秦蓁想這樣也可以,這樣像朋友一樣,不再進一步,也不用為難地後退一步,秦蓁這樣想就覺得心安理得。

轉眼夏天悄悄到來,期末還有些時候,秦蓁在大學裏越來越如魚得水,兼職不僅可以養活自己甚至還可以留些盤算這位父親買一件襯衫,秦蓁偶爾也逃一次課,有時候也坐兩個小時的公交車,在蘇橫的大學門口晃一圈,但卻從不問蘇橫到底在忙什麽,總是拒絕蘇橫來看自己的要求,說自己很忙,忙着兼職,忙着學習,卻不忍心用最簡潔的辦法告訴他自己有男朋友,秦蓁漸漸變得得過且過,不再想明天的太陽是否會升起。

可是一個消息從家裏傳來打碎了秦蓁為自己織好的幻境,她父親出車禍當場死亡。

秦蓁不知道怎麽回到家的,一個人飄飄蕩蕩到殡儀館,只看見白布下父親幹枯的手,原來父親這麽瘦,秦蓁走過去,執起那雙手,有人在喊她節哀順變,也有人說孩子可憐,但卻沒有人告訴她,父親為什麽會這麽睡着。

秦蓁有些偏執地想,自己親眼看看就是了,在旁邊所有人沒有反應過來時,秦蓁已經拉開了蒙在父親臉上的白布,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平時看起來溫和的孩子,這時候會做出這樣大不敬的舉動,人們一邊要将秦蓁拉走,一邊要将白布拉回去,秦蓁就這麽死死地盯着父親的臉,半躬的身子失去了所有的支撐點,跪倒在父親的身前,父親雙目緊閉卻完全不像睡着,臉色白的灰敗,眼皮完全下垂,嘴角下陷,胸膛沒有任何起伏,身上還是工廠的藍色工作裝,平時幹幹淨淨的衣服,這時胸前有了一個拳頭大小的血痕,那只從布下伸出來的手,并非一直那樣吊在那裏,而以一個被扭曲的姿勢僵硬了,可見父親死前是一個怎樣的姿勢,并且這個姿勢保持到他變得僵硬,以至于現在完全以這樣的姿勢離去,而另一只手卻是血肉模糊……。

秦蓁就那麽靜靜地陪着父親跪着,周圍的繁雜聲響過了許久才重新回到耳中,有人在争吵喪事怎麽辦才好,有人在感嘆死者命不好,卻似乎父親臉上的灰都還沒有人幫忙擦一擦,于是秦蓁起身,用手為父親擦去臉上的灰,又細細用紙巾重新擦拭一遍又一遍,只是擦去了灰,卻怎麽也擦不去那臉上的冰冷。

最後秦蓁只是将手停在父親的臉上,像一條失去水的魚,痛苦地吐着泡泡,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但秦蓁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所有人都看着她,等着她鬼哭狼嚎般宣示自己的可悲。

經過最開始的悲痛,秦蓁為自己佩戴好孝帕,然後冷靜地為父親處理後事。

聯系殡儀館确定具體事宜,回家準備手續為父親開死亡證明,時間就這麽過去,秦蓁在這之間只去看了收拾好的父親一回,再見便是在追悼會上那只骨灰盒,黑白的相片裏父親還很年輕,笑得溫暖,秦蓁就站在門口,鞠躬起身,鞠躬起身,重複這個悲傷的動作,葉子萱也在旁邊幫着扶着秦母,不知道還以為這才是一對母女,可是秦蓁已經沒有心思關心這些問題了。

追悼會很快,也很慢,一切塵埃落定,秦蓁捧着父親的遺像回到家裏,将父親工工整整地挂在牆上。

“死了都還要占一面牆,死鬼……”,秦母依然惡狠狠地罵着。

“你死了我可以給你挂三面牆”,秦蓁冷冷地回道。

跟來的葉子萱驚訝地看着眼前這個秦蓁,何時這般咄咄逼人過,還是對着自己的母親。

“好好好,你那死老鬼父親半夜還去賣面就這麽死了,你最好也早點去,我樂得開心,等明天我就去改嫁……”,秦蓁已經聽不見母親就在耳邊的話,這時候的秦蓁,就算用刀子捅她都不會有什麽反應。

當初的窮小子父親和母親相愛,排除萬難父親娶了千金母親,兩人的愛情卻最終沒有經得起時間的腐蝕,兩個觀念完全不同的人最終在生活中分道揚镳,同床異夢,慢慢母親變得刻薄,父親變得悲哀,甚至連死亡都沒有絲毫消減這刻薄和哀傷,當愛已成往事,甚至變成了怨恨,作為兒女的秦蓁,首當其沖,沒有人比她對父母失敗的婚姻感受更深。

當秦蓁從床上醒來,窗外陽光刺眼,卻看不出是什麽時辰,秦蓁起床到客廳,只有父親在牆上笑得溫暖,秦蓁就這樣癡迷地看着父親,才發現年輕時的父親這般帥氣,一滴淚輕輕暈濕了衣衫,不及悲傷,已經失去。

秦蓁就這麽在家裏睡了又醒,醒了又睡,蒙在被子裏,秦蓁總會想父親臉上蓋着白布是不是就是這樣的感覺,沒有了父親的家裏,似乎完全失去了聲音和溫度,家裏也沒有任何聲響,或者有聲響,秦蓁也沒有注意到,世界似乎安靜了。

只有每天定時出現在桌上的一堆東西,葉子萱來了又走,卻總是沒有叫醒自己,秦蓁給了葉子萱鑰匙,這個發小知道這時候就讓秦蓁自己好好休息就可以了,道理誰都懂,秦蓁懂的道理絕對更多,但所有人的恢複都是需要時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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