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胎記
日頭已漸漸偏西了,回春館門前還是烏泱泱圍了一大群人。
多半是女人。
這回春館不過是鎮上一個小小的醫館,雖然名字取得大,實則已破敗年餘,自數月前館裏唯一坐鎮的一位老大夫跳槽之後,更顯出沒落跡象,傳言早已關了門準備變賣了。
卻不知何故重新開張。看這熱鬧,更是從未有過的盛況。
抱着孩子的顧家嫂子從城裏探親回來,覺得口焦舌燥,巴不得找個地方歇歇腳——說來也是她娘家哥嫂勢利,見她嫁得不好,不止禮數不周,連人情都省了,連輛馬車都不肯為她雇。
若她爺娘還在,斷不會落到如此地步。
顧家嫂子顧不得心酸,眼瞅着樹蔭下有一個石墩,便摸索着揀那一處陰涼坐了。又覺得自己這樣大喇喇的有些不好意思,胡亂尋了個熟人搭讪,“妹妹,裏頭為什麽事熱鬧?”
那沈家娘子是才嫁來的新媳婦,為人卻很大方,生得很有幾分風致,她抿嘴一笑,“裏頭哪有什麽熱鬧,熱鬧都在外頭呢。”
這沈娘子就是喜歡打啞謎,一句話再不肯明明白白說出來,顧家嫂子心中暗惱,仗着幾分交情,還是和和氣氣問道,“正為這個不解,你們為何都聚在這裏?”
沈娘子将手中折扇一攏,遙遙指着那一處破敗屋舍,“嫂子可知道,這回春館重開張了?”
顧家嫂子打量着青色的屋瓦,蒙蒙地跟罩了一層灰似的,散發出陳腐氣息。她這才模模糊糊憶起鎮上确有這麽一所醫館,只因未有太大作用,衆人素日也都不放在心上。
她皺眉說道:“不是說開不下去了嗎?聽說連大夫都走了,難道還有人診病?”
沈娘子紅唇好看地翹起,“嫂子忘了,這醫館可是有主的。”
她不再賣關子,輕言細語說道:“先頭的趙大夫夫妻倆雖去了,他們可還有個女兒呢。這位趙姑娘于半月前在鎮上放言,誓要重振家聲,這不,又開張了。”
顧家嫂子頭腦裏模糊閃過一個女孩子的輪廓,要清晰回憶起卻是絕無可能——怪只怪這位趙姑娘一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他們家習性如此。聽說那趙大夫還是做過官的,只因仕途不順,被人參了一本,這才領着家眷來到此地隐居,身上還有些官氣,自然不肯與他們這些俗人來往。
醫術不怎麽高,脾氣倒大得很哩。
顧家嫂子嘀咕了一聲,趁便問道:“趙姑娘也通醫?”
女孩子家家的,學這些做什麽。
沈娘子點頭,“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的。”
她卻話鋒一轉,“不過這位趙姑娘擅長的并非治病,而是改換容貌之功。”
改……改什麽?
顧家嫂子忽然覺得自己不大能理解這個詞的意思,她暈暈乎乎說道:“什麽意思,易容術麽?”
沈娘子笑意婉轉,“哪那麽玄乎,不過是想法子變漂亮罷了。”
她舉出實例佐證,“鎮西頭的王大太太,生了一臉的斑,經她這麽妙手一治,面皮兒就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白淨極了;邱員外的二姑娘,一頭稀稀拉拉的黃發,也是往這裏來了一遭,頭發就變得烏油油的,又黑又密;還有李家媳婦,那一口爛黃牙,瞧着就吓人,喝粥都費力氣,也是這位趙姑娘給整治好了。”
還說不玄乎呢,這都玄成什麽樣了!
怪道都是些女人圍在一處,想來事關容貌,沒有哪個女人不在乎吧。
顧家嫂子瞪大了眼,“這都是真事?”
“怎麽不真呢?”沈娘子嗔怪地瞅了她一眼,“我前兒才去李家看過,李家媳婦親自招待我的,真真當得起‘笑靥如花,齒如編貝’幾個字。”
沈娘子讀過兩年書,自認為是個文化人,言語間頗愛賣弄,倒還勉強是個實誠人,不怎麽撒謊。
她話裏大概有些誇張的成分,不過就事件的本身而言,也夠使人吃驚了。
顧家嫂子出了神,情不自禁地撫上臉頰。
她從前也是個青春秀美的大姑娘,四裏八鄉都當得起一聲贊的,可自從嫁了人,生了孩子,眼瞅着臉色一點點灰暗下去,容光也不及從前了。她那口子近來也頗古怪,每每早出晚歸,不知道在外頭做些什麽勾當,想到這裏她就暗暗生恨。若是她年輕個兩三歲,不愁……
女孩子尖細的聲音打亂了她的思緒,“娘,我吃完了。”
顧家嫂子瞪眼看去,見她手上的糖人只剩了一截空杆子,女孩子舔了舔嘴角,仿佛意猶未盡的模樣。
顧家嫂子沒好氣說道:“完了就完了,等會兒就回去生火造飯,緊巴巴地嚷什麽。”
她重新陷入原來的思緒中,若是她年輕個幾歲……
女孩子扁了扁嘴角,想來一場撒嬌式的痛哭,幹嚎了兩聲,見娘親不理睬自己,只得硬生生将莫須有的眼淚收回去。
顧家嫂子到底還是自己清醒過來,扳着沈娘子的肩膀問道:“現在裏頭是何人?”
“是孫秀才的娘子。”沈娘子說道。
秀才娘子姓石,比起她那位憊賴相公,石氏的名頭也不遑多讓。
石氏為人倒沒什麽可指摘的,只是相貌……她面上有一塊胎裏帶來的青印,從左目到腮頰,粘連一大片,甚是可怖。不是沒想過法子,尋過多少坐館大夫與走方郎中,俱是搖頭。
這樣大的胎記,也有法子除去嗎?
顧家嫂子心中不禁捏一把汗,那趙姑娘年紀輕輕,縱然有些祖上傳下的奇門秘技,也不是樣樣皆能吧?
才打出一點名頭,別一下子折了招牌,那可就沒臉了。
沈娘子仍津津有味地盯着回春館門前那一塊青色簾布,仿佛要在上面鑿出個洞來,一直望到裏頭去。
顧家嫂子再次悄悄碰了碰沈娘子的肩背,努了努嘴,“就在這日頭底下曬着,也不許人進去?”
沈娘子脆生生地回頭,“嫂子說笑了,既然是真本事,哪能輕易叫人學了去?”
她對這位趙姑娘似乎很放心,言語裏頗為敬服,絲毫不怕她有失手。
顧家嫂子暗暗納罕,忽見不遠處塵煙突起,一個男子興興頭頭趕來,抓着一個婦人便問道:“我娘子在裏頭嗎?”
那婦人嫌惡地甩開袖子,并不與他答話,只略略點了點頭。
衆人識得這便是孫秀才。要說這孫秀才原也是好人家子弟,只因自小沒吃過苦,素性揮霍,一份家私漸漸敗盡,少時倒有些才名,只是運數不濟,屢試不中,漸漸心志堕落,鬥雞走狗,無所不為,又沾上了一個賭字,不止家私都當去作了賭資,連老婆的嫁妝也虧空了不少。
似這般無能為的男子,衆人自然是瞧不上眼的。
孫秀才絲毫未覺出自己不得人心,捋了捋泛着油光的頭發,又理了理那身破舊長衫,便要往裏頭沖。
沈娘子和幾個婦人忙拉住他,“你做什麽?”
孫秀才滿不在乎說道:“我找我家娘子有事。”
能有什麽事,只怕又欠了賭坊裏銀錢,來找石氏救急了。
衆人更是鄙薄。沈娘子好言好語說道:“你娘子正在裏頭診治,規矩是不見客的,你這樣鬧,別惹惱了人家趙姑娘。”
孫秀才咧着一嘴黃牙,嘻嘻說道:“惱便惱了,她一個未出閣的小姑娘,能有什麽真才實學,不過是裝模作樣哄幾兩銀子罷了,我家娘子好心眼,我可不能讓她被人騙了去!”
沈娘子聽他這樣颠倒黑白,亂說一氣,心下越發氣忿,索性也懶得管了,放開手冷笑說道:“随你罷,認真吃了虧,我們可是不擔責的。”
孫秀才甩開衣袖,好整以暇地走過去,正要掀開青簾,就見一個丫鬟冷不丁從裏頭竄出,舉起竹竿就朝他膝上打來。
竹竿仿佛是實心的,裏頭不知塞了什麽東西,重得厲害。孫秀才只覺膝蓋痛楚不堪,站都快站不穩了,連連讨饒:“姑娘饒命!”
那丫鬟看他一連後退了幾步,這才立定了,兩手叉腰說道:“誰讓你這蠻漢不曉事,我們小姐的醫館也是你能擅闖的嗎?再這樣粗鹵,信不信我一狀告到府衙裏去,治你一個擅闖民宅之罪,管教你吃不了兜着走!”
沈娘子心中暗暗喝彩,不愧是做官人家的丫頭,瞧這出言多麽幹脆利落!
孫秀才雖是個秀才,這趙家祖上卻是做過官的,若無幾分底氣,斷不敢這樣有恃無恐。
思及此處,孫秀才心下先怯了幾分,賠笑說道:“那麽我娘子何時能好呢?”
丫頭往裏頭望了一望,仍舊合上簾子,氣定神閑說道:“再等一刻鐘,就快好了。”
衆人聽到這裏,卻都吃了一驚,瞧她這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難道真有法子包人滿意?這孫秀才可是個無賴,若有半點不如意,他一定不肯善罷甘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