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離
一刻鐘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霞光漸起,是該生火造飯的時候了。婦人們卻都戀戀的舍不得走,都不相信真有這樣的事,卻又巴不得真有這樣的事——神跡是人人願意看到的。
孫秀才比旁人尤其着急,若再借不到錢,賭坊裏的人怕就追上來了。
他耷拉着一張臭臉,在簾前踱來踱去,幾番想沖進去瞧瞧,卻硬生生按捺住了——那丫頭跟個門神似的杵在那裏,油鹽不進,孫秀才雖不怕女人,惹上官司總是麻煩。
就在衆人都覺得煎熬難耐時,裏頭傳來一陣清越的女聲,“半夏。”
半夏丫頭敏捷地搴簾子進去,婦人們翹首以盼。
須臾,半夏攙着一位婦人出來。
婦人身姿綽約,肌膚豐嫩,一雙美目尤其婉轉,不知是何處來的美人。
婦人極有禮地笑了笑,親昵地拍拍半夏的手背,“銀錢我已交托給玉竹姑娘了,姑娘快進去吧,你家小姐想必也乏累了。”
半夏竟也毫不謙遜,笑着說道:“石娘子太客氣了。”
便轉身走開。
衆人卻都吃了一驚,石氏?這便是方才進去的石氏?
石氏因為容貌的緣故,一向寡言罕語,逢人也總是稍稍低頭。衆人卻并非不記得她的長相。那一道蔓延眼周的胎記,看着就覺得惡心可怖,有多事者甚至背地裏起了綽號,喚她“青眼睛娘子”。
原來她去了青斑竟是這等好看!
沈娘子三腳兩步上去,執了她的手上下細看,嘻嘻說道:“你本來就生得這樣白嗎?還是我眼睛花了?”
那孫秀才見了美人,一時竟看呆了眼,此時才悟出這美人卻是自己娘子,也忙湊過來說道:“娘子你真是美貌,為夫都快認不出你了。”
他面上挂着涎皮賴臉的笑,越發顯得不堪。
石氏的賢惠溫順是有目共睹的,也不見他多有珍惜,這會子換了一張臉,便做出許多神氣來。
男人果然都龌龊不堪。衆婦人俱鄙薄地轉過頭去。
石氏且不理他,先向沈娘子笑了一笑,“姐姐說笑了。”
這才挪開一步,正色看着孫秀才,“夫君,我們和離吧。”
孫秀才愣住了。
衆婦人也都吓了一跳。孫秀才雖無恥,不過這和離……可是她們想都沒想過的事。
何況是由女子自己提出來的。
孫秀才結結巴巴說道:“娘子……你怎麽了,其中是否有什麽誤會?”
石氏搖了搖頭,瑩白的面上了無動容,“沒有誤會,只是你我的緣分已盡,是該放手的時候了。”
什麽緣分已盡,不過是些托辭。借口!
從前是因為生得醜,離了自己也尋不到好人家,只得将就着過下去,如今變漂亮了,就想把自己一腳踹開,另攀上高枝。
休想!
孫秀才想明白這層,登時大怒,他冷冰冰說道:“石九娘,你莫以為有了這張臉,你就可以有恃無恐了,我告訴你,你既已嫁入我家,便生是我孫茂的人,死是我孫茂的鬼,想要放手,豈那麽容易!”
孫秀才生得矮小,石氏站直了,比他還高出半個頭。她稍稍俯身,看着孫秀才的臉慢慢說道:“孫茂,我十六歲嫁入你家,從來秉承女德,不敢有絲毫違背。我自認貌陋,你欺辱我,譏刺我,我從不敢有怨言,事事唯你是從。你要趕考,我湊銀子祝你上路;你屢試不中,我好言好語地勸慰你,從不貶低。可你呢,你是怎麽待我的?你不止對我頤指氣使,對我爹娘也從無恭敬,連我的體己,也被你揮霍一空,你還要賭,還要鬧,你自己說說,你素日言行,可有一點為人夫、為人婿的模樣?”
她臉上并無悲憤之色,只平平靜靜說來,衆婦人聽在耳裏,卻都覺得心酸,是啊,但凡丈夫有一點稍稍的體貼與溫存,又有哪個女子甘心舍棄自己的家呢?
沈娘子也在以帕拭淚,她嫁人未久,對這些事自然沒有太多體會,可是她怕,她真是害怕。
遇人不淑的例子,她聽得太多了,她只盼着不要落到自己身上。
孫秀才卻毫無悔意,猶自昂然道:“那又如何?你爹娘只有我這麽一個女婿,偌大的家私,不給我使,卻還留給誰?你也別不服氣,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這麽過過來的,怎麽獨獨你不甘心?”
衆婦人都對他怒目而視。
石氏緩緩道:“你一定不肯和離嗎?”
孫茂梗着脖子,“當然。”
“那麽,你欠的賭資我也不必負了。随他們追到家裏罷,縱然要殺要砍,我也再不管了,與其這樣僵着,還不如做個寡婦來得快活。”石氏斜眼觑着他,“橫豎當了寡婦也能再嫁,你自己想想。若你同意和離呢,我便替你償了賭債,另讓我爹與你一筆銀子,總不至于讓你凍餒而死。你自己想想,是好聚好散呢,還是魚死網破好呢?”
她說出這一番話,心裏其實是有點打鼓的。可是方才診治好後,看着鏡中自己的容顏,正自癡癡惘惘想着,那女子的聲音袅袅傳來,“你這樣好的人才,真要與那個無賴捆縛一生嗎?”
石氏的心裏當時就震了一震。
那女子言猶在耳,“既不情願,那就和離吧,人生苦短,何必委屈了自己呢?”
她的聲音很輕,卻句句都說在人心上。
和離吧……人生這樣短,為何不勇敢一些?
石氏橫了橫心,總算拿定了主意。
她這番話條理清晰,可見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孫秀才見事無可轉,只得另裝出一副可憐模樣,牽着她的衣角哀哀說道:“娘子你原宥我吧,我會誠心悔過的,以後我會好好待你,再不去賭,咱們關上門安安心心過日子,好不好?”
果然,連這一點也被那女子料中了。男人們平時直來直去,唯有對着枕邊人詭計多端,有許多僞飾。
石氏冷笑一聲,仍慢慢道:“你,願是不願?”
孫茂臉色大變,半晌,才惱羞成怒道:“随你罷!”便拂袖而去。
這便是同意了。
走出數步,卻又回轉身來,衆人都納罕不已,卻見他低低說道:“賭賬你可別忘了。”
這才灰溜溜地走了。
經過這一番變故,婦人們都看呆了眼,一個個都在原地傻傻看着,竟不知是該說“恭喜”,還是“節哀”。
石氏卻仍氣定神閑,微微一笑,“各位大娘嬸子們,時候不早了,大家也都回去吧。”
果然呢,連霞光都快散盡了,婦人們這才想起家裏丈夫孩子都餓着肚子,于是呼喇喇作鳥獸散。
石氏回頭看了一眼,青色的簾幕微微被風吹起,露出裏頭黑色的一角,看不分明。
這醫館這樣窄小破敗,卻有一種奇怪的神秘意味,如同神祇。這一切,都是因為裏頭那個女孩子吧。
說起來,那女孩子明明已在這裏住了十幾年了,為何身上仿佛有一種陌生的魔力呢,真是罕事。
石氏搖了搖頭,轉身踏步而去。
她決定往娘家去。
玉竹拾掇完賬本,才回去伺候自家姑娘。她走到房門前,只見半夏倚在壁上,一副聚精會神模樣,側耳聽了一聽,裏頭仿佛有人說話,便站定了問道:“有客來訪嗎?”
半夏擺手,“咱們這裏哪會有客?”
她神神秘秘說道:“大概是姑娘在請神呢。”
玉竹皺眉說道:“什麽神神叨叨的?”
“你別不信,我看就是這樣沒錯。不然怎麽咱們跟了姑娘十幾年,都不見她有這般奇術?一定是得仙人指點,開了靈竅。”
半夏是個傻丫頭,什麽事都容易深信不疑,玉竹讀過書的,卻比她多了份心眼。
可是她也不敢就進去,不管為什麽,裏頭的都是主子,而她只是個丫鬟。
趙尋寧依依不舍地看着鏡中自己的臉。
烏發如雲,長眉入鬓,雪白的臉上一雙眸子燦若明星,配上那細長挺直的鼻梁,鮮紅潤澤的嘴,和一個尖尖小小的下巴,真是美不勝收。
多美好的一張臉啊!
鏡子裏還有另外一張臉,那卻是個男孩子,模樣兒倒也稱得上秀氣,細看下去卻有幾分古怪——因為他沒有腳。
他整個人竟是完全浮在空中的。
趙尋寧卻一點也不害怕,或者說完全不放在眼裏。此刻在她的眼中,就只有自己,這副舉世無雙的輪廓。
男孩子嗤笑道:“都看了多少天了,怎麽都看不厭?”
趙尋寧妩媚側首,眼波流轉,“你管我?”
男孩子終究只是男孩子,發育不夠成熟,再美的女人也無法對其産生誘惑。
他不為所動,“那石娘子,是你勸她和離的?”
趙尋寧輕輕“嗯”了一聲,稍稍颔首,順便展露自己纖細優美的頸。
作者有話要說:
呼……女主終于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