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待客
趙尋寧面上仍是恹恹的,大約真是食欲不振。
半夏慣會狐假虎威,接過酒釀圓子嗅了嗅,又掰了塊蜜餞嘗了嘗,皺眉道:“圓子太甜了,酒氣也重,蜜餞又太酸。”
姑娘們看得眼中出火,有的吃就不錯了,居然還挑三揀四的。顧大太太一向儉樸,飲食上也不甚挑剔,女孩子們乍見了這許多花樣吃食,俱有些饑腸辘辘起來,那栗粉糕更是食之無味。
雖然未讨得歡心,劉嫂并不氣餒,仍笑眯眯說道:“那我再琢磨一下,回去重做了來。”
一群人又呼啦啦離去。
女孩子們眼看着美食離去,一個個望眼欲穿,礙于主子身份,又不好向奴才讨要,顯得饞相,只得用繡架遮住唇角的口涎。
劍哥兒再也按捺不住,收到顧明勇的眼色,便沖上去揪住劉嫂的衣袖,悄聲問道:“劉嫂子,那趙姑娘不過一個新來的,你們這麽巴結她做什麽?”
劉嫂說道:“你不曾聽說麽?張媽媽不過跟她說了半句話,就得了一兩銀子,誰不想有這樣的好事。”
劍哥兒跺腳道:“嫂子,她那是哄你們的,你不知道這一路上,她們主仆仨做了多少怪!”
便将趙尋寧的惡行告訴這一幫人。
劉嫂聽了只是嗤之以鼻,“劍哥兒你是诳我們的吧,我瞧着趙姑娘倒是好相與的很,怕是你們貪心不足,得了便宜還賣乖,在這裏敗仗人家女孩子名聲,我勸你還是積點德吧——生怕誰搶了你的好似的!”
随即撇了撇嘴,趾高氣揚地離去。
劍哥兒肺都快氣炸了,回去後添油加醋,将這番話告訴顧明勇。
顧明勇沒有像往常一樣暴跳如雷,而是目光深沉地看向趙尋寧——那女孩子仍端端正正坐在窗前,只顧繡她的花,對外界的一切仿佛全然不在意。
焉知一切不是在她掌握之中。
外面明明陽光明媚,顧明勇卻情不自禁打了一個寒噤,他想秋天真是來了,顧家的秋天。
自此之後,顧家的仆從們仿佛自動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劉嫂為首,加緊趨奉這位表小姐,指望從她身上得到這樣那樣好處;另一派則是以劍哥兒為代表的仆從,一路上見識過趙尋寧的真面目,堅信她是個妖魔,慣會折磨人心。
兩派互相傾軋,互相鬥争,彼此都不能說服對方。奉承派堅信反對黨是得了好處而心猶未足,存心诋毀表小姐名聲;反對黨則堅稱奉承派都是傻瓜,已經落入趙尋寧手掌中而不自知。
這種派系的鬥争未露在明面上,內裏卻暗流洶湧,表面上看一切如常,實際上的摩擦卻較以往多了不少。
顧大太太覺得這幾日管理家計格外吃力,命令的傳達受到種種阻礙,而下人們吵架鬥毆也增多了,莫非因為秋高氣爽,人的脾氣也變糟了?
顧大太太很是不解。
還有一樁也令她不痛快。顧家家教嚴格,少有饞嘴之輩,可是家裏的女孩子最近卻常常向廚房施壓,變着法兒讨要吃食——雖不是什麽大事,須知防微杜漸,怕是大亂之象。
顧大太太看着廚房呈上來的賬冊,“我素來也不曾虧待她們,怎麽一個個都跟餓死鬼投胎似的,好像我存心餓着她們。”
玉蘭是顧大太太遍布園中的眼睛,遂說道:“太太不知,皆因廚房裏一夥人近來格外趨奉表小姐,幾位姑娘這才心生不忿。”
顧大太太皺眉,“這又是什麽緣故?”
“還不是稀罕張媽媽那一兩銀子。”玉蘭努了努嘴。
顧大太太覺得自己頭痛又犯了,不過為一兩銀子,就攪得家煩宅亂的,他們顧家都這麽眼皮子淺嗎?還是那位外甥女會什麽邪術,故意挑唆得家宅不寧?
顧大太太決定先忍一忍。她當了十幾年的家,旁的不大懂,唯獨深谙忍之一字。且忍忍再說,她倒要看看這個外甥女能鬧出什麽花樣來。
下人通報表小姐來訪時,顧三太太正好有客在。
算不上什麽稀客,卻是一位不能得罪的客人——那位曹誠曹知州的夫人。
繼大老爺被人參了一本之後,曹誠便接替他登上知州之位。顧家人都疑心大老爺是中了曹誠的暗算——但看這件事最大的得利者是誰便知,但因沒有證據,且大家同在一處,鬧得太僵也不好。
如此一來,顧家固然痛恨曹誠知州一職,曹家也忌憚顧家在登州的勢力,兩方的來往反而增多了,如此虛情假意,反而比一般的世交更為親近。
曹夫人這回是為兒女的婚事來的,曹家的男兒多,顧家的女兒多,做母親的不能不操心。
曹夫人雖未明言,顧三太太心照不宣,其實曹家的男子倒也不錯,曹家也是個大姓……不過,顧三太太心中着實癡心妄想,曹家雖好,也是上上選中的最末一等,自家的女兒尋夫婿,自然門庭越高越好,曹家到底欠了點。
顧三太太心中嘆息,盼兒就吃虧在美貌不足,若像自己年輕時那般玉貌花容,什麽樣的人家挑不得?曹家連門檻都過不去。
雖不甚情願,顧三太太還是打起精神應對,偏偏漸漸話不投機。曹夫人言語裏總是誇贊自家兒子如何聰敏俊秀,順便把別人家的女兒貶得一錢不值。顧三太太聽着生氣,她女兒的确有些小缺點,但若蠢到會看上這麽一個婆家,那還真是不要來往了。
趙尋寧的到來解救了她。
顧三太太熱切地歡迎道:“寧兒,你來了,真是稀客,舅母原打算這幾日去看你,偏不得閑,沒想到你倒自己來了。”
趙尋寧依勢坐下,微笑道:“舅母說笑了,豈有長輩看望晚輩的道理,自然是寧兒先來拜訪您。”
自她進來,曹夫人便覺眼前一亮,好一個美人!
就是她這般挑剔的個性,容色五官也挑不出一絲錯漏來,老天爺也太眷顧了罷?
曹夫人動了心念,故意問道:“這位是……”
顧三太太爽快地介紹,“這是我外甥女,衢州趙氏,其父母不幸亡故,我嫂嫂才命人接來共住。”
又向趙尋寧說道:“這位是曹夫人。”
趙尋寧乖覺地施了一禮,“寧兒見過曹夫人。”
初次見面的女孩子,哪怕再鐘意,也不好立刻談起婚事,曹夫人偏偏覺心癢難耐,若不問個分明,着實覺得可惜。
曹夫人是個水晶心肝玻璃人,假惺惺客套了幾句,便向顧三太太笑道:“說來也真是有緣,我與趙小姐才見一面,就覺得十分相熟,若有幸能去趙小姐院裏坐坐就好了。”
看來她是看上趙尋寧了,也罷,盼兒不入她的眼更好,只是可惜了這位外甥女。
顧三太太暗忖,便笑道:“這是什麽大事,寧兒,你不會攔阻吧?”
趙尋寧自然表示歡迎。
于是一行人去到趙尋寧所居的碧梧院。
就座後,趙尋寧便命人倒茶來,曹夫人略嘗嘗,便皺眉,放過一邊。
顧三太太覺得了,讓客人不滿終究是失禮的行為,她也試了一試,咦道:“怎麽是去年的陳茶?”
“陳茶麽?”趙尋寧作出恍然的神氣,喚過方才那倒茶的丫頭小杏,“我不是讓你換今年的新茶嗎,怎麽倒了這個來?”
那小杏原有些癡癡傻傻,扁着嘴道:“今歲新進的芽茶就只有一點,姑娘這半個月天天喝它,當然就沒有了。”
趙尋寧哭笑不得,“那也不能拿陳茶來糊弄呀,若不夠,你去舅母那拿點也成。”
顧三太太越聽越是不妙,這不是等于變相揭顧大太太的短麽?府裏一應家計都是顧大太太操持,這種事她自然不會不清楚,偶有疏忽也是難免,可是連待客用的茶水都短缺,那就是實實在在的苛待了。
曹夫人的臉色果然已不大好看。
她與顧大太太也稱不上和睦,顧大太太因為丈夫落職的緣故,背地裏将曹誠罵了千遍萬遍,曹家未必不知道。兩家人心中勢成水火,面上仍裝作親密無間,也算難熬了。
小杏還要說,顧三太太機敏地截斷她的話頭,“算了,不必費事,就換了白水來罷。”
她向曹夫人一笑,“我記得曹夫人也是不愛飲茶的。”
趙尋寧點點頭,“取案桌上那個青瓷杯吧。”
小杏依言取過那對青瓷杯,倒了兩杯白水,卻覺得那杯身溜滑異常,容易拿捏不住,經過博古架時,到底沒有穩住,兩個杯子滴溜溜落地,碎裂,發出清脆的聲響。
驚恐之下,小杏一個後退,撞倒了身後的博古架,架子上的古董花瓶、陶瓷碗盞,都紛紛化為齑粉。
這哪是待客之道啊。
曹夫人再也忍耐不得,轉身拂袖而去。
顧三太太愕然望着眼前慘象,幾乎不能意識到發生了什麽。半晌,她才擡起頭來,卻發現趙尋寧安穩坐在她對面,慢慢飲着一盞清茶。
她在淺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