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鋪子

大太太覺得自己老了。

這才短短幾日,她已經老了十年。

就在今早,那位三弟妹又來尋她的晦氣,這一回卻是有理有據,義正辭嚴。

顧三太太怒氣沖沖說道:“我知道大嫂不喜歡外甥女,可也不能讓外人看了笑話,那不是傷她,是傷咱們顧家的面子,裏子雖要緊,面子也不能不看重,咱們顧家到底是詩禮人家,行出來的事不該讓人指指點點……”

三太太難得這樣高談闊論,顧大太太卻聽得一團霧水,她做什麽了她。

果然是裝慣了假,對着親弟妹都不肯說真話。顧三太太冷笑着将曹夫人來訪之事告知嫂嫂,“我在這府裏一向不管事,自然不好指摘嫂嫂什麽,可寧兒她畢竟是你的外甥女,嫂嫂背地裏欺侮她不打緊,可落在外人耳裏,只會以為嫂嫂刻薄寡恩,欺負無家可歸的孤女,嫂嫂這是不要自己的名聲呢,還是不要顧家的名聲呢?”

顧大太太一顆心突突的跳。曹夫人一向與她面和心不合,有她這張快嘴,恐怕不到兩個時辰,自己虐待孤女的功績就要傳遍整個登州了。

可她怎麽也想不到曹夫人會突然跑去趙尋寧那裏呀!

一時間千頭萬緒縱橫,顧大太太定一定神,說道:“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未挑幾個好的下人去寧兒那裏,才叫曹夫人看了笑話,實是之前事忙,有所疏忽,我會盡快處理好的。弟妹你與曹夫人交情好,那裏還是你去說一說,別生什麽誤會。”

她自信姜是老的辣,一句事忙考慮不周便遮掩過去了。

顧三太太冷笑道:“嫂嫂願意知錯能改,那自然再好不過了。”遂轉身而去。

她這個弟妹真是太不像話了!

顧大太太的手在發抖,她根本沒有承認錯誤的意思,可這個弟妹……這個弟妹實在太不像話了!

若非礙着她娘家誠意伯府的面子,顧大太太勢必要告到老太太那兒去。

轉念她才想起老太太已經不在了,心下不禁一陣悵然——老太太雖然偏疼親生女兒,對她其實也不算差的,至少給足她這個當家太太的面子,可自己從前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呢。

顧大太太吩咐人叫來了趙尋寧。

女孩子規規矩矩站着,端莊大方中略帶一絲羞澀腼腆,怎麽看都是一個文靜純真的女孩子。

這麽純真的人怎麽會有許多鬼點子呢。

顧大太太強笑道:“寧兒,舅母之前考慮不周,沒想到添置的幾個下人這般不中用,才使你在外客面前丢了臉面。”

趙尋寧訝道:“我并不覺得丢臉呀。”

你當然不覺得,因為丢臉的是顧家,是我這個顧大太太。顧大太太心想。

想起那個重金購置的博古架,還有上頭擺着的那些珍玩,顧大太太心痛更加上肉痛,現在這些都沒有了,都沒有了。

顧大太太的笑容更僵了,“總之,舅母會給你院裏換一批得力的下人,往後若有什麽短的缺的,也只管來同舅母說便是,不必拘泥,都是一家子親戚不是麽?”

她每說一句,趙尋寧便答一個“好”字,十分乖巧。

若真像外表這般人畜無害,就不會在府中掀起腥風血雨了,而起因居然只是小小的一兩銀子。

顧大太太心中一動,說道:“寧兒啊,舅母知道你嬌生慣養着長大,你父母也都不是吝惜銀錢的人,可是持家之道,在與均衡,似你這般動辄打賞一兩白銀,下人們都縱得沒王法了。”

趙尋寧天真的說道:“可是我家中并不缺銀子啊。”

顧大太太沉浮人間數十載,在乎銀錢愛逾性命,她沒好氣說道:“你趙家哪還有銀子,你父親為官數載,并未攢下私蓄,所餘的就只有你母親留下的些許産業,那些田莊鋪子若無人監管,你以為能撐得幾年……”

趙尋寧面上陡然變得似笑非笑,“噢,鋪子。”

顧大太太暗道糟糕,怎麽自己說出來了。這些天來,她一直避免提及這個問題——倒不是存心欺瞞,只是還不到時候。原想着等趙尋寧多住些時候,自己操縱得差不多了,那時趙尋寧屈服于顧家的淫威之下,自然不敢有什麽話說。

話一出口就難以收回,顧大太太硬着頭皮說道:“……就是你娘親的嫁妝,你父母亡故之後,因見你族中竟無一個得力的人,你大舅舅才發了善心,願意代為看管,實不願這些祖産落入他人之手。”

趙尋寧居然很能理解,“這是應該的。”

顧大太太大喜,想這外甥女并非不通情理,愈發笑容滿面,“難為你這樣懂事,都是一家子親戚,何必硬要分出彼此呢?論理,我該讓人帶你過去看看,只是……”

話尚未完,趙尋寧點頭說道:“舅母這樣說了,那我就過去看看吧。”

她粲然一笑,“母親泉下大約也很挂心,到底是外祖母留的念想。”

直到趙尋寧走了,顧大太太腦子裏仍是懵懵的,這是怎麽回事,怎麽好像是她勸趙尋寧去查驗那些鋪子的?

可她明明沒有這個意思啊!

居然被人牽着鼻子走了,顧大太太十分光火。

趙尋寧命半夏在屋裏看着,自己帶着玉竹坐上顧家的馬車——顧明勇執意要送她們。

也好,反正顧大太太一定會派人監視,顧明勇反而比其他人看着順眼些。

趙尋寧沒有拒絕。

主仆倆一路上盡在閉目養神,無暇目及城中繁華。顧明勇卻很知道她們并沒有睡着,只是懶得同自己搭話而已。

沉默片刻後,顧明勇說道:“你母親留下的田莊店鋪,我父母只因身在登州較為便利,因此代為監管,并無侵占之心,你不要誤會。”

趙尋寧懶懶說道:“但願吧。”

顯然是不信。

連顧明勇自己也不見得相信,可是一個人總不願将自己的父母想得太壞,他說這些話也不過是安慰而已。

然則趙尋寧的态度刺激了他,讓他覺得很不舒服——比起來,趙尋寧似乎更願意同那兩位京城來的公子哥兒結交,可他們明明只是些過路人呢。

趙夫人名下的産業遍布城中,粗粗一數,竟有數十家之多,什麽綢緞鋪、香料店、藥館,數不勝數。每至一處,主仆倆便下車進去查看一番,顧明勇自覺需要避嫌,遂留在門外,不肯進去。

逛完最後一處,主仆倆都覺得腿腳有些酸乏,趙尋寧揉了揉膝蓋,低聲問道:“方才那些賬篇子,你瞧着怎樣?”

玉竹低聲回道:“不出小姐所料,想來都是僞造的。”

趙尋寧了然于心:顧大太太防着她,自然不肯将真正的賬本讓她過目。适才所瞧賬冊上的數字,比她預計中少了十倍不止,那老板還一面半真半假地抱怨着,說最近行市不景氣,城裏大半的鋪子蕭條,竟是虧損的多,盈利的少。

這是欺她小姑娘不懂生意。若真賺不到錢,顧大太太早該把鋪子關掉、及時止損了。

玉竹細問道:“咱們要不要回去,再旁敲側擊地打聽一番?”

趙尋寧搖頭,“不必了,輕易也問不出什麽,只是那假的賬篇子你也都記牢了,以後沒準派的上用場。”

玉竹應聲是。

顧明勇見她們唧唧咕咕,等得很不耐煩,等她們走近了,便問道:“現在是回家去嗎?”

趙尋寧說道:“不,帶我去見秦三公子。”

秦郎在家中排行第三。

好端端的,見他幹什麽?顧明勇微微皺眉,随即想起趙尋寧答應替秦郎治臉,看來就是為這件事了,可是大大方方不好,還得偷偷摸摸去見?

顧明勇有些不快,可是趙尋寧指明要他帶路,他又覺得舒服了些——他倒不覺得趙尋寧依舊把他當車夫使喚呢。

秦郎走的時候留下了住址,顧明勇熟悉登州路徑,很快就找到了。

這是一間兩進的宅院,不算頂大,一個人住卻綽綽有餘。

玉竹才攙着趙尋寧下馬車,就見秦郎興高采烈地撲來,“趙姑娘。”

他也瞧見了顧明勇,臉上歡喜淡了幾分,“顧兄。”

顧明勇哼了一聲轉過頭,居然有臉稱他為兄,他明明才十五出頭而已,怎麽都該比這個秦郎年輕——顧明勇此時倒未考慮是自己長相顯老的緣故。

趙尋寧微笑着同秦郎招呼,“秦公子還帶着面紗?”

秦郎摸了摸面上薄紗,有些不好意思,“臉傷未愈,不便出門。”

趙尋寧很欣賞他的小孩子脾氣,同時也瞧見秦郎旁邊的公孫鯉——依舊板着一張臉,好像天下人都欠他錢似的。

她忽然起了一絲逗弄之心,笑道:“公孫大人怎麽也沒出門,你不是京中第一號風流人物麽?”

公孫鯉忙疾言厲色說道:“喂,你別亂想,我可不是什麽浮浪子弟。”

還真以為她聽到了什麽閑言閑語,這樣急急忙忙辯解。

趙尋寧覺得心情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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