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生意
一路上秦郎始終局促不安,曹輻不住地同他說笑,他也沒聽見,可曹輻還是能不住地說下去——這也是他的好處之一,永遠不會有冷場的時候。
至于那兩個人……公孫鯉始終冷着一張臉,與平時并無二致,趙尋寧則面帶微笑,笑裏還帶有一點躍躍欲試的意味,似乎對那位倚翠閣的紅牌頗為好奇。
秦郎益發忐忑不安。
前頭的路忽然堵住,人流紛紛湧湧,将一條長街塞得水洩不通。
沿途還見到有人狂奔,一壁喊道:“倚翠閣的玉樹姑娘出來了!”
另一個不滿地說:“偎紅軒的瓊枝姑娘也在呢!”
那人嗤之以鼻,“瓊枝怎能與玉樹相比?”
凡此種種言論,不勝枚舉,仿佛定要分出個高下來。
秦郎皺眉,命車夫住馬,“怎麽回事?”
曹輻素好熱鬧,早一馬當先沖出去,“我去看看。”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回來,人流漸漸有散去的跡象,曹輻興奮地說道:“哈,是玉樹同瓊枝兩位姑娘對上了,兩人的馬車各據一方,都不肯相讓呢。”
原來曹知州今日宴客,特命車駕接玉樹過去彈唱一曲,可巧偎紅軒的瓊枝要去張員外家,都得從這條道上過,兩人互不肯讓,自然就較上勁了。
瓊枝是偎紅軒的頭牌,紅了也有三四年了,近來卻漸漸顯出力不從心之象,玉樹卻是後起之秀,風頭正佳;偎紅軒與倚翠閣原是對家,玉樹這名字也像是對着瓊枝起的,難怪兩人都要生氣。
曹輻嘆氣道:“既是知州大人相邀,今日怕是見不到玉樹姑娘的面了,秦賢弟,你看怎的?”
秦郎谑道:“曹知州不是你叔父麽,你便上他門去又如何?”
曹輻連忙擺手苦笑,“賢弟莫打趣,這一聲叔父我雖叫得,知州府上豈是我能高攀得起的。”
他們這一支,離曹知州直系已相當遠,曹誠縱肯當他半個子侄輩,他也絕不會這般沒眼色,上趕着讨嫌的。
當下曹輻意興闌珊,說道:“玉樹姑娘是見不成了,其他縱有好的,也是熟之又熟,賢弟,你看咱們是否還去倚翠閣?”
誰熟了?這種話是能當着人說的嗎?
秦郎暗恨他掀自己老底,苦于不能分辯,只怕越描越黑,便說道:“我今日也懶怠,還是算了吧。”
只盼曹輻就此離去,他卻偏偏湊近窗子,“趙賢弟,對不住啰,今日未能見成美人,改日愚兄再帶你一觀。”
還真是自來熟。
趙尋寧點頭,“無妨,乘興而來,興盡而返,足以。”
曹輻越發覺得這位賢弟是位妙人,只恨不能與其深交,可是他今日還想找點別的樂子,不便久滞,遂拍馬而去。
秦郎方才試探問道:“趙姑娘,咱們現在是……回去嗎?”
“回去吧。”趙尋寧說道。
半夏松了一口氣,緊緊抓着趙尋寧袖子的手也放下來——倘若老爺夫人知道她陪着小姐逛窯子,在天之靈也不會心安的。
秦郎命車夫掉轉頭。
公孫鯉忽然說道,“今日你表哥沒有來。”
這叫什麽話,沒頭沒腦的。趙尋寧盯着他瞧了半晌,笑道:“表兄最近忙于騎射,舅父舅母巴望着他考上明年的武舉呢。”
騎射只是一方面,顧明勇明知自己話多讨嫌,不像從前那般處處粘着她,趙尋寧樂得自在。
公孫鯉點頭,“挺好的。”仍朝向窗外。
這句話仿佛又有深意,是說顧明勇勤練騎射好,還是因他沒來,自己得以有單獨相處的機會?
趙尋寧猜想不透。
這個公孫鯉,最近也變得古古怪怪起來。
馬車外的人流忽然又有騷動。掀開簾子瞧時,卻是一架步辇從後頭悠悠過來,轎子是中空的,四面垂着紗簾,随風飄飄拂拂,裏頭美人高坐,端然生華。
只是比起方才的盛況,氣勢已經弱了許多了。
秦郎輕聲說道:“這便是偎紅軒的瓊枝姑娘。”被曹輻一揭穿,再裝假也是枉然,爽性開誠布公。
趙尋寧也從簾中望去,紗簾疏密有致,僅能瞧見一個模糊的大概,盡管如此,瓊枝那弱柳扶風般的身形依舊能引人遐思。
不知是不是趙尋寧看錯,她隐隐覺得瓊枝臉上透出一股怨憤之色——多半是出于她自己的直覺。
西街的藥鋪仍照舊開下去,趙尋寧每日晨起洗漱,給兩位舅母請安之後,就帶着丫鬟出門去,天擦黑才回來。如此早出晚歸,不得不使人贊賞她的勤謹。
好在顧大太太差了人打聽,知道鋪子的利潤并未因此增加,這才放下心來,安然做她的當家太太。
可是她的兩個女兒最近卻有些悶悶不樂,連顧瞟也轉了性子,時常作出一副沉思的模樣。
莫非還是為那日宴席的事不快?顧大太太猜想着,将這話問出來。
顧睇卻遲疑着說道:“母親是否覺得,三妹妹她越來越漂亮了?”
顧瞟憤憤說道:“還不是得了高人指點的緣故……”
她不再說下去。
所謂的高人,自然是指趙尋寧。誰都知道,顧盼當日摔壞了下巴,眼瞧着毀容是必定的事,豈料經趙尋寧妙手一診治,非但毫發無損,還比從前多了三分顏色。
兩位姑娘雖然不甘,也為之隐隐心動。
顧大太太當然瞧得出來,沒好氣說道:“她那是歪打正着,哪有什麽神醫奇技,還不是你三妹妹底子好,誤打誤撞罷了。你三嬸年輕時本就是個美人,你三妹妹如今比起她還差幾分咧……”
話一出口她便有點後悔。
說顧盼是承繼了顧三太太的美貌,那顧睇生得不漂亮,是否也是自己這個母親的緣故?
顧大太太輕輕咳了兩聲,向顧瞟說道:“所以你也別太計較,你娘年輕時姿色上本就差點,你能出落得這般,已經很難得了。”
顧瞟聽她埋汰自己的亡母,心中大為生氣,礙于對方是顧大太太,又不敢說什麽。
她憤憤地扭過頭去。
公孫鯉秦郎二人清早乘了馬車路過西街巷口,便見到巷子裏圍着一大群人。時候尚早,天色也只是蒙蒙亮,難得見到這樣熱鬧。
兩人下車走過去,秦郎抓着一個人便問道:“怎麽回事?”
那人擺了擺手,“唉,可憐,想不到年輕輕一個姑娘家,居然發生這種事。”嘆息着離去。
這人怎麽回事,話也不說清楚,誰出事了?
莫非是她?公孫鯉心中立刻涼了半截,忙扯開衆人上前,卻見是一個服飾鮮明的女子,原本側身向壁,不知被誰翻了過來,一張焦黑的面容便毫無遮擋地暴露在衆人面前。
好在從身形看并不是趙尋寧——趙尋寧還應當清瘦一些。
秦郎也跟上來,一見便訝道:“這不是倚翠閣的玉樹姑娘麽?”他有一套識別衣裳的本領,認得這是玉樹常着的服飾。
公孫鯉探了探她的鼻息,沉聲說道:“還有氣。”
玉樹這段時日頗受曹知州青睐,曹誠近來仕途順暢,常常設宴邀客,并指名道姓要玉樹姑娘作陪。
玉樹昨晚照例去了曹府,深夜方回——她是不留宿的。卻不知為何發生這樣的慘劇。行惡之人必定對她的行蹤十分熟悉,否則不會順利得手,且無人發覺;那人必定也對玉樹十分仇恨,否則不會燒毀她的面容,卻獨獨留下她一條性命——對一個以色侍人的青樓女子而言,失去了美貌,無疑生不如死。
秦郎惶惶說道:“表兄,現在該怎麽辦哪?”他雖到戰場上走了一遭,對于人命官司仍不十分适應;何況在那種悲壯的氛圍下,人命仿佛不值得什麽,因為誰都不在意,可是在登州這樣太平地方,居然發生此等此案,這就叫他不得不吃驚了。
公孫鯉沉思片刻,說道:“送去趙姑娘的藥館。”
秦郎有些不安,“可……可若趙姑娘治不好,那不是在害她?”堂堂大家閨秀與青樓女子扯上瓜葛,那可不止是臉面的問題。
“我正是在幫她。”公孫鯉泠然說道,頓了頓,“何況,我相信她的本事。”
秦郎聽得糊塗了。
生意不好,鋪子裏的人也變得慵懶了。
門環上傳來篤篤的叩門聲,一聲接着一聲,沉重且急促。
半夏慢騰騰踱着步子過來,打着哈欠抽出門栓,“誰啊?”
她驚愕地看着門外,公孫鯉一馬當先地抱着一名女子,秦郎跟屁蟲般的随在身後。
這是怎麽回事,什麽愛恨情仇鬧到藥鋪子裏來了。
半夏在頭腦中展開豐富的聯想,她無意識轉頭,瞧見那女子燒焦的面容,混沌猙獰如一塊黑炭,不禁哇的一聲尖叫起來。
趙尋寧卻悠悠從後方走出,面上含着奇異的微笑,“半夏,有生意上門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