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心

直到日中時分,玉樹才悠悠醒轉。

她看看身上,已經擦洗過,換了一身整潔裝束。又看看周遭,是一間不甚寬敞的屋子,然陳設清潔,有淡而馥郁的草藥氣息。

趙尋寧帶着半夏走進來,淡淡笑道:“你醒了。”

玉樹眼中有顯而易見的困惑,“這是何處?”

“這是我趙家的藥館,今晨有人将你送來,因你受傷頗重,只得暫且留下診治。”趙尋寧說道。

玉樹心下一咯噔,昨夜的恐怖記憶重現于腦海中,她原當它是一場夢,如今瞧來竟是真的?

她顫抖着伸出手來,摩挲臉上皺裂的肌膚,觸覺粗糙如樹皮盤根,遠非從前的細膩感受。

她顫顫巍巍說道:“鏡子、鏡子……”仿佛盲人在黑暗中穿行。

趙尋寧說道,“半夏,把鏡子遞給她。”

“姑娘……”半夏心下有些不忍,她雖未親見玉樹從前的容貌,也可想見她必定是位絕代佳人。似她這樣的女子,一旦知曉自己最為愛惜的美貌毀于一旦,是否會因此發瘋?

這可太殘忍了。

趙尋寧冷冰冰說道:“給她。凡事只有看清楚,才能學會接受。”

玉樹倉促奪過半夏手中那面小菱花鏡,忙不疊地照将起來。

漆黑面上兩粒慘白眼珠緩緩轉動着。

這是怎樣一張臉啊。

這絕不是她的臉。

玉樹尖叫一聲,猛地将鏡子扔到地上,掩着面孔,喃喃說道:“這不是我,這不是我!”

趙尋寧緩緩将鏡子拾起來,好在質地堅固,并無摔碎,只有一條細細的裂縫。她仍舊将小鏡塞到玉樹懷中,玉樹的手攥得緊緊的成拳狀,趙尋寧硬生生将其掰開,逼視着她道:“你看清楚,這就是你的臉,這就是你現在的臉。”

半夏轉過頭不忍細看,玉樹已經夠慘了,小姐還這樣刺激她,不知是何用意。

玉樹終于握住鏡子,兩行清淚徐徐落下,從焦黑面上劃過,更是可怖。

趙尋寧沉聲道:“你可知道害你的人是誰?”

是誰?

玉樹神志恍惚,模糊只記得一個黑影,她連日乏累,坐在轎子裏昏昏欲睡,誰承想身子卻被人一把抱住,之後她就失去了意識,眼前只有不連貫的影像與隐約的痛楚。

她驀然怪叫起來,“是她!一定是她!”

她一個青樓女子,哪裏來的仇家,不過是出于妒恨。那些官家太太雖然恨她,還不至于使出這樣毒辣的手段,唯一有可能的……就只有那個人!

“你想報仇?”趙尋寧探詢問道。

玉樹心中燃起希望,“你能幫我?”事到如今,她已不再想榮華富貴,可是,那害她的人,她決不能輕易放過。玉樹在袖中攥起拳頭。

趙尋寧搖頭,“我不能。”

玉樹臉上立刻顯出失望,可趙尋寧後面一句話就重新叫她鼓舞振作起來,“可我能治好你的臉。”

趙尋寧觑着她,“有了這張臉,後面的路也會好走得多吧?”

玉樹心中激烈地打鼓,自方才鏡中一望,她實在已灰心喪氣,不存妄想。可眼前這個女子居然說能令她恢複舊貌,這就令她不得不心動了。

也許趙尋寧的話不一定是真的,可是、可是她總得試一試。玉樹出身寒苦,費盡心機才來到這倚翠閣,又不知經歷多少苦楚才擁有如今的盛勢。那麽艱難都度過來了,如今還害怕什麽呢?

說到底,她已經沒什麽好失去了。

玉樹漸漸沉靜下來,緩緩說道:“你想要什麽?”若單單仁心治病,何必費盡心力讓她看到這張被毀壞的面孔,這可不似醫者所為。

趙尋寧朗然笑道,“拿人錢財與人消災,玉樹姑娘只要按數與我診金就行了。”

玉樹松了一口氣,她風光許久,私蓄不少,最不缺的就是銀子,錢對她而言不算大事。

她到底有些猶疑,“只是這樣?”

“當然,要是玉樹姑娘肯為我宣揚一二,我就更高興了。”趙尋寧嘆了一口氣,“你看我這醫館又破又舊,再沒生意,怕就真開不下去了。”

原來不過是為名與利。

玉樹居然很能理解,她自己不也是為了名利,才千辛萬苦成為倚翠閣的頭牌麽?

她看着趙尋寧,“由我這樣的人宣揚出來,怕姑娘的名聲也不會好聽。”

在煙花之地多年的歷練鍛煉出她的眼力勁,這醫館雖破舊,趙尋寧主仆的打扮卻都不俗。玉樹也是常往大戶人家走動的,自然瞧得出來,這絕非小家子出來的人物。

這樣的人,何必與一個妓者扯上關系?哪怕她真有真才實學。

趙尋寧笑道:“姑娘若在乎名聲,也不會往倚翠閣去了。你我皆是一樣,都為出人頭地而已,并無太大不同。”

玉樹眼中淚光瑩然。

趙尋寧三言兩語收服了她,又将一碗安神湯藥與她灌下去,待玉樹睡熟後,才走到堂中。

秦郎仍在候着,公孫鯉卻已經不在。

秦郎解釋道:“我表哥他回去了,他不慣與女子肢體相接,想來必得好好沐浴一番。”

趙尋寧毫不意外,只道:“秦公子可還記得玉樹姑娘的相貌,能否照樣畫一幅出來?我聽說你是擅畫的。”

秦郎固然推辭,“其實我與玉樹姑娘也只遠遠見過幾面,稱不上相熟……”

趙尋寧說道,“我有急用。若秦公子答允,我會很感激。”

秦郎立刻義不容辭,“好,我這就畫。”

半夏悄悄吐了吐舌頭,這人怎恁善變呀。

秦郎的确稱得上一位丹青妙手,不到半個時辰,一位碧衫佳人便躍然紙上,目若點漆,唇若塗朱。雖因下筆倉促而略顯潦草,然其容貌神情無不纖毫畢現。

趙尋寧滿意地收起畫像,“多謝。”玉樹的臉傷成這樣,要施治必得重塑一張臉孔,與其憑空想象弄得怪模怪樣,還不如在其原本的基礎上加以增删修改,也不至于失卻本來特色。

秦郎見她信心滿滿的模樣,不禁問道:“趙姑娘,你真有把握嗎?”

他現在都有點不敢想玉樹那張臉,那完全是一塊焦炭嘛。

趙尋寧點頭,“若沒把握,我也不會讓她住下了。說來還得謝謝你,若非你及時送來,到時傷口惡化反而難治,再者,我也會失去這個揚名的好機會。”

秦郎坦誠說道:“其實……我是有點猶豫的,多虧表兄意志堅決——他真的很相信趙姑娘。”

秦郎老是這麽一副乖巴巴的語氣,很好笑,又仿佛很真誠。加之他容貌昳麗,又愛穿花團錦簇的衣裳,看去便更像一只盛裝的叭兒狗。

趙尋寧努力制止自己往不好的方面聯想,笑道:“真的?我瞧他很不待見我呢。”

秦郎忙道:“是真的,你別看表兄他總是臭着一張臉,其實他心地很好的,而且認準了的事,就不會輕易改變。就好像他認準了趙姑娘身懷奇技,從此對你再無疑心。”

嗯,得到別人的信任的确是很驕傲的事。不過,秦郎為何說這些話呢?是他自己的本意,還是別人教他說的?

趙尋寧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他心中莫名緊張,趙尋寧卻忽然噗嗤笑道:“好吧,我相信你,改日我會親自向他道謝的。”

秦郎松了一口氣,慶幸沒有露餡。他這個表兄真是轉了性了,從前絕不會做這種事——居然讓他在趙尋寧面前說好話,旁敲側擊地擡高自己,多羞人哪!

盡管不齒于這種孩子氣的舉動,秦郎還是只能照做,誰讓他是他表兄呢——強權之下,只能低頭。

自此,趙尋寧便競日為玉樹的事奔忙起來。玉樹面上燒得太厲害,輕易動刀反而會使傷口惡化,必須慢慢調治,從容動手。

如此一來,趙尋寧待在藥鋪的時間就更多了,在顧府只虛應差事,點卯而已。顧大太太雖有疑心,在調查過藥館的賬目後,仍丢開手不管——反正賺不到錢,那傻姑娘愛怎的就怎的去吧。

這一日,趙尋寧讓半夏将玉樹帶到後院走走——讓傷口透透氣,也好使玉樹散心,免得成日悶着不快。并叮囑了帶上帷帽,免得日曬風吹。

那兩人才動身,就聽到蹭蹬的腳步大步邁進來,随即是一個怒氣沖沖的聲音,“趙尋寧,你出來!”

這又是顧明勇的聲調。趙尋寧蹙起眉頭。

她擡步出去,款款問道:“表哥有何事?”

顧明勇漲紅了臉,舞着拳頭說道:“我聽說你收留了一個娼女在館裏,是不是有這麽一回事?”

趙尋寧點頭,“是倚翠閣的玉樹姑娘。”

顧明勇臉上更紅,恨不得滴出血來,正要大聲質問,忽覺藥鋪門前似有行人好奇駐足,這才勉強壓低聲音,問道:“你瘋了不成?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與那種人牽扯做什麽,白白污了臉面!”

趙尋寧冷淡地說道:“我只知醫者父母心,來者亦是客。玉樹姑娘容顏有損,特意求我施以援手,我竟不知這有什麽好指摘的。還是表哥覺得,天下人有三六九等,出身低便活該受苦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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