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歸來
顧明勇低聲惱道:“我不管你怎麽想,這可是顧家的鋪子,你自己聲名掃地不打緊,可別帶累了顧家。我父母親什麽性子你很清楚,惹惱了他們,你不會有好果子吃。”
在他看來,這自然是委婉的勸告,并無惡意。趙尋寧若是個聰明的,就該仔細聽進去。
可趙尋寧此人偏偏吃軟不吃硬。
趙尋寧怒極反笑,輕輕敲着桌案道:“表哥錯了,這不是顧家的鋪子,而是我趙家的産業。在這裏誰說了算,自然得由姓趙的做主。”
顧明勇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一時竟分不清她是太過狂妄還是愚蠢,“你瘋了,誰管你這是誰家的産業?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女,千裏迢迢跑來投奔,誰會相信你的話?你還想與顧家打官司不成?”
“有何不可?”趙尋寧毫不猶豫地直視他,“還不止這間藥鋪,凡是屬于我趙家的東西,我統統都會拿到手。”
這女孩子神情堅決,說出的話柔中帶剛——顯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籌之爛熟的。
真不知天高地厚。
看來他低估了對方的心性,卻高估了對方的智商,顧明勇嗤笑道:“顧家在登州立足多年,豈是你一個外來客輕易對抗?莫說曹知州根本不會見你,你就是想遞狀紙,怕連個可靠的保山都找不到呢!”
“我來做這個保山,如何?”身後一個低沉的聲音道,“有英國公府的名頭在,曹知州總得給幾分薄面,顧兄覺得呢?”
又是那公孫鯉。
怎麽走哪都少不了他。
顧明勇心中一凜,卻也知道自己家世既無法對抗,動武也不是對手,遂作出冷淡的神色,“世子願意幫這個忙,那自然是很好,可惜我們家的事,外人最好不便插手。”
公孫鯉輕輕笑道:“趙姑娘,你介意我多管閑事嗎?”
“不介意。”趙尋寧很爽快地回道。
這兩人一唱一和,必定是串通好了。
顧明勇心中氣結,拂袖而出,“表妹你既拿定主意,為兄也不好說什麽了,只是為兄還得勸誡你一句,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抛一片心,外人不會無緣無故對你好的,當心他們另有所圖。”
這分明暗指公孫鯉。
趙尋寧輕輕說道,“顧家也同樣如此啊。”
顧明勇臉上勃然變色,終究憤然走出。
公孫鯉這才看着眼前的女孩子,認真說道:“你要不想他再來,只需知會我一聲,我替你将他趕出去。”
趙尋寧輕輕搖頭,“算了,他也并非惡意。”
她為人做事一向分得很清,旁人若非刻意得罪了她,她也懶得揪着不放。顧明勇雖說話難聽,她不聽就是了,實在不願為此計較。
趙尋寧眼中有些微悵惘,顧家,白擔了一個親戚名分,其實不過如此。這世道雖難,總還有些許情分可以依存,靠着這一點微弱的溫暖,似乎再難也能熬過來。
可她意識所依附的這個女孩子,卻連這點僅有的情分也得不到啊。
等她發覺公孫鯉正出神地盯着她,這才輕輕咳了一聲,“方才多謝世子爺為我說話,有您的這句恫吓,我想顧家也不敢輕舉妄動了。”
公孫鯉回過神來,沉沉搖頭,“那并不是恫吓,我是真的想幫你。”
眼前這人是個面癱,可似乎從來不說假話。趙尋寧心中一動,試探問道:“因為我治好了你表弟?”
公孫鯉還是搖頭,“不,僅僅是為了你。”
趙尋寧想不到他這樣直白,一時竟覺出幾分尴尬,掩飾着将案上一束草藥歸攏去,“有世子爺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那麽我可不可以将其視為一個約定?”
“好。”公孫鯉極認真地說,似乎還想與她擊掌。
趙尋寧忙道:“不必了,你我都是守信的人,何必這樣假模假式。”
她展顏一笑,“君子一言,驷馬難追,我相信世子爺定當不負此約。”
等公孫鯉出去時,趙尋寧才看到他臉上一縷模糊的微笑——那幾乎不能算笑,只是嘴角無意識地牽起。可是對公孫鯉這一個冷心冷面的人,已經是心情極佳的表征了。
他為什麽這麽高興?
趙尋寧此時才意識到自己貌似犯了一個錯誤:方才她說同公孫鯉立下約定,指的其實是哪日她同顧家為産業官司鬧起來時,公孫鯉能站在她這邊為她出力,僅此而已。
她希望公孫鯉不要領會出什麽別的意思才好。
倚翠閣近日一片人心惶惶。
自玉樹離奇失蹤後,閣裏便如少了主心骨一般,人人無精打采,提不起勁來。
青姨更是如此。
她是這閣裏所有女孩子的“媽媽”,她們的低回淺笑就是她的資財來源,其中又以玉樹為她牟利最多——誰讓玉樹容貌最美,身段也最勾人呢?
青姨費盡心力才調理出這麽一個妙人兒,只恨不能善加利用,如今一朝失去,怎叫她不可惜?
為此,她幾天幾夜沒睡好覺,頭發都幾乎愁白了——她從前也是這登州城裏當紅的角色,年華老去才做了鸨兒,可她人老心不老,仍極為愛護這張逐漸衰朽的面容,每日用各樣草藥煎煮沐浴,內則服食珍珠末養顏,多虧了這種種功夫,雖年近四十,在濃妝豔飾之下依然保留着幾分年輕時的光輝。
一頭青絲更是烏油油的,比起小姑娘也不遑多讓。
最近卻顯出急轉直下之勢。
青姨嘆息着撫摸自己幹枯粗糙的辮梢。若再尋不到玉樹,她這倚翠閣只怕就開不下去了。
多虧玉樹的橫空出世,她這倚翠閣才漸漸壓過積年已久的偎紅軒,成為登州第一大坊。豈料不過一夕之間,情勢竟又有更改呢?
達官貴人最是無情,見無緣得見玉樹,又轉而投向瓊枝的懷抱去了。就連曹知州府上,也只貼了一張告示着人尋訪,仍舊接了瓊枝過去吹拉彈唱,連帶着偎紅軒跟着沾光,得了貴人的蔭蔽,越發不把倚翠閣放在眼裏。
青姨想起來就氣不忿。
不過,玉樹究竟去了哪兒呢?
她模糊記起之前的傳聞,說玉樹燒毀了臉面,被不知什麽人拉走了,也許是要尋什麽偏方也說不定。
可是照那人的描述,玉樹的面孔已燒得稀爛,怎可能還治得好?說不定拉去或燒或埋,這會子已化作地底灰了。
青姨滴溜溜打了一個寒噤。
正在嘆息,忽見小丫頭雀兒踉踉跄跄跑進來,欣喜中帶有一絲戰戰惶惶,“回、回來了。”
青姨百無聊賴地看了她一眼,“誰回來了?”除了玉樹的消息,她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
一個清脆柔婉的聲音響起,“是我,青姨。”
青姨猛地從臺階上坐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帶着一絲不确定問道:“玉樹?”
她并非不記得玉樹的面容,可是這個女子的形貌,與她記憶中玉樹的相貌,仿佛有一點區別,又仿佛沒有太大不同。
玉樹白生生的面上,一雙桃花眼半眯着,望去便是兩汪深潭,止不住地将人吸進去。
青姨放下心,這等媚态,唯有玉樹才能做得渾然天成。
她急急上前拉住玉樹的手,“你這段時日去了哪裏?我們怎麽也找不見你。”
玉樹臉上的笑容淡去,聲音也變得冰冰涼,她輕輕将手掌抽離,“我被人毀了容,臉上幾乎燒爛。”
“是誰?”青姨連忙問道,一壁不住打量:原來傳言說的是真的,那麽玉樹如今是怎麽回事,莫非帶了人-皮面具?
她聽說過有這麽一種人-皮面具。
青姨想着,一雙手不自覺地往玉樹臉上摸去,想試試能否将那張面皮撕下來。
玉樹打落她的手,嗔道:“青姨您做什麽呢,我這張臉是真的,已經被人治好了。”
治好了?
燒成那樣的臉,難道還治得好?
青姨懵懵懂懂地看着她,莫非傳言有所誇大,玉樹受的傷其實不算太重?可就算這樣也該留下痕跡呀。
然而此時玉樹那張光潔的面容上,卻是半點燒灼毀傷的跡象也瞧不出。
青姨實在猜想不透。
玉樹嗔道:“媽媽也別多想了,我當日受傷雖重,所幸遇上一位異人,蒙她不棄收留住下,如今舊傷痊愈,我也就回來了。”
誰人有這樣本領?這樣的重創都能複原無損,大約妙手回春也不在話下?
青姨憶起自己日漸衰老的面容,急急問道:“那異人是誰?住什麽地方?”
玉樹抿嘴一笑,“媽媽莫急,改日我再同您細說,您先讓雀兒為我梳妝,送我去曹知州府上罷。”
青姨怔怔道,“曹知州?可他已經請了偎紅軒的瓊枝……”
玉樹面上倏然一冷,“那就更要去了。”
有恩當償,有惡當報。趙尋寧救了她,這份恩情她不會忘卻,可那害她的人,她也絕不會讓對方如此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