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奪取
顧大太太覺得喉頭抽緊,呼吸也有些困難。
放在平日,五千兩銀子對她還不算什麽難事,偏趕上最近錢不湊手——來往的世交接連出了幾件大事,光送禮都送了不少。
未到月底,鋪子裏的利錢還未送來,周轉不開,一時要湊出五千兩銀子,還真是一件煩難事。
顧大太太臉色發白,額頭冒汗。現在臉都改了,想退貨也不能罷?
她勉強擠出笑臉,試圖周旋,“寧兒,你看,舅母從來不是賴賬的人,只一時湊不出這許多銀子,不如寬限……”
顧大太太這一生縱橫家宅耀武揚威,還從未有過這低聲下氣的時候,更莫說對一個小輩。無奈銀錢燒手,理屈之下,只能低頭。說了這幾句話,顧大太太已是老臉微紅,汗如雨下,聲音也低了,只怕趙尋寧咄咄逼人。
豈料趙尋寧仍是柔聲細氣,“舅母放心,我不是那不知進退的人,既然舅母為難,便多等幾日也沒什麽。”
顧大太太一喜,正要趁勢捧她幾句,就見趙尋寧故意皺起眉頭說道:“只是舅母雖然守信,寧兒到底有些不放心,不如……舅母拿些東西以作抵押可好?”
“抵押?”顧大太太茫然重複着,心下一陣抽緊:她自己還有幾套頭面首飾,一個上供的琺琅花瓶,一架珍珠屏風,并一個翡翠白玉觀音像,那可都是她的私房,準備拿來應急的,奪了它們就等于在她心上剜肉。
“是呀,”趙尋寧輕聲說道,“我聽說我家那些田莊的地契、還有鋪子的文書,似乎都在舅母手上,不如就用這個做抵押,也省得翻箱倒櫃地找東西,舅母說好不好?”
還好她的私房保住了,顧大太太松一口氣。不過,那些地契文書她也舍不得,每月光利錢出息就有不少呢,怎肯白白與人——雖說上頭寫着趙家的名字,顧大太太早已将其視為自己的私有物。
她待要與趙尋寧再行交涉,就聽趙尋寧柔柔說道:“舅母若舍不得,只好另尋他物交換,只是寧兒不識真假,少不得請曹知州相協辨認一番。”
言下之意,仿佛她對那些契書不甚看得上,反而對顧家的其餘財産虎視眈眈。
顧大太太立刻喊道:“不行!”有曹誠那頭貪狼,不把他們顧家翻個底朝天才怪呢。
趙尋寧笑眯眯看着她,“那麽舅母究竟是何打算呢?”
罷了,罷了,今日算是碰上魔星了。自家的東西總得守好,其他的再籌謀不遲。顧大太太微微瞑目,“你等着,我這就回去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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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尋寧依舊攔住她,“何必勞動舅母?正好玉蘭也在,讓她跑一趟就得了。”
顧大太太心中一凜,這完全是拿她做人質嘛!擺明了不放心她,或者怕她做什麽手腳。
玉蘭過來的時候,臉上的笑都快漫成汪洋了——她看中的幾樣胭粉,本以為一定買不到,沒想到趙尋寧特意留了幾盒,說是對顧家人的優惠,這叫玉蘭怎不高興?
顧大太太咬牙說道,“玉蘭,你去我房中紅油桐木櫃裏,找最下面第三個抽屜,把裏頭幾張文書拿過來。”
一壁悄悄朝玉蘭使眼色,意思是找個識字且靠得住的人,仿寫幾份,糊弄過去就成了。
無奈玉蘭沉浸在大豐收的喜悅中,根本沒注意到顧大太太的眉毛官司,只幹脆利落應道:“好的。”
顧大太太等于媚眼抛給了瞎子看。
玉蘭最終回來,顧大太太拿文書換了自由,臉上卻連一點笑模樣都沒了——倒真有幾分豔如桃李,冷若霜雪的感覺。
玉竹仔細看了幾回,方才說道:“上頭的印鑒都是真的,看來大太太沒有作假。”
“她是來不及作假。”趙尋寧心滿意足說道,“收起來吧,這些可是咱們立身的根本。”
她摸着那厚厚的一沓,心中難得有一種踏實的感覺。
這副模樣偏偏被人瞧見了,“什麽事這麽高興?”
很熟絡的口吻,是公孫鯉趨步而入。
趙尋寧沒想到自己貪財的本性暴露了,有些微微窘迫,故作淡然道:“沒什麽,才把我家那些地契文書要回來,了了父母泉下心願。”
裝什麽裝,我還不知道你嗎?公孫鯉腹诽道。面上卻不露出什麽,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她,“我原怕我走了,沒人為你撐腰,現下看來是不必了。這一封是我的親筆,曹知州會看重的,你若覺得有需要,就留着。”
趙尋寧微微一怔,“你要走了麽?”
“父親已催過多次,不得不走。”公孫鯉擡頭看着她,仿佛想在她眼中找尋一點留戀的真意。
當然是不會有的,便有也瞧不出來。趙尋寧微笑着,“那麽,祝你一切安好。”
她伸手将書信接過,“謝謝,我很需要。”顧大太太是一時被她唬怔了,未必肯就此放手,萬一卷土重來,這封信将成為護她周全的有力武器。
至少自己還是能幫上一點忙的,公孫鯉努力尋出一點寬慰。他慢慢轉身,将要離去,忽聽趙尋寧問道,“你,什麽時候走?”
公孫鯉心中微動,簡短答道:“後日。”
“那麽,我去送一送你。”趙尋寧沉思一刻,很快做了決定。
照理是該假意推辭一番的,可公孫鯉不知何故,居然連這麽一點客套場面也忘了做,只點頭道:“好。”
也許因為明知那是最後一面,實在割舍不得。
秦郎見他出來,上前詫問道:“怎麽這麽快?”一壁抱怨道,“虧我特意沒有進去,給你倆騰出空間,結果你還是沒有表明心跡嗎?”
公孫鯉板起臉,狠狠說道:“別胡說,快走吧。”
秦郎故作委屈地垂頭,“就會欺負我老實,自己卻是個膽小鬼。”
公孫鯉被他一噎,說不出話來。心下卻只能承認:秦郎說的不無道理。
可是沒奈何,那番話他始終難以說出口。這些年他什麽都不曾怕過,唯獨在男女之事上戰戰兢兢。倘若趙尋寧曾對他表露出一絲一毫的獨特之處,公孫鯉也會更有底氣些。
然而她沒有。她對他,與對他們,都沒有半分不同。
公孫鯉嘆一口氣,他大概真是膽小,才會為可能發生的事情猶豫不定。現在他好不容易和趙尋寧成了朋友,若挑破這一層,只怕連朋友都沒得做了。
午後濟仁堂依舊忙忙碌碌,趙尋寧将那疊文書尋了個妥善地方鎖起,又忙着和半夏玉竹調制明日的脂粉香膏,手上不得閑,心裏卻仿佛有些空空的,不知為什麽煩躁。
玉竹一語提醒她,“小姐,這一味裏面不是應該放白術嗎,您方才好像放的白芍?”
“啊?”趙尋寧一驚,細看時,果然有些錯謬,好在及時發覺,忙将裏頭的白芍挑出來,未曾影響大局。
半夏睜大眼,疑疑惑惑看她,“小姐你今日怎麽好像心神不定的?”試探着問道:“是因為公孫公子他們要走了嗎?”
趙尋寧凝思片刻,坦然答道:“是有些不舍,咱們在登州本無舊識,難得有幾個友伴,卻也要去了。”
言語磊落,似乎真是胸懷坦蕩。
玉竹輕輕說道:“公孫公子……倒真是個好人,處處幫着小姐。”
這話她從前就已經說過,如今重述,意思并無太大不同。
趙尋寧未嘗沒考慮過,只是其中顧忌頗多,非是易事。且不言家世上的巨大鴻溝,即便公孫鯉真對她有意,鐘情若此,她要嫁入英國公府也有重重困難——那位英國公夫人可不是好相與的。
她既不想為婆媳關系糾葛,更不想成為豪門世婦後,從此閉鎖深宅,不見天日。
比起日日為家宅瑣事費神,她還是更希望擁有自己的一方事業——和錢。
至于她自己的心意,趙尋寧則根本未加考慮。前世她就很少有戀愛的經驗,可是曾聽人說起,深愛一個人的時候,那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而她在明知公孫鯉心意的情況下還能算計這麽多,那自然感情就不怎麽深了。
趙尋寧這麽想着,重新坦然起來。
反正她已答應後日相送,君子之交淡如水,送一送就是了。
這時她完全不覺得自己有何私心。
顧大太太進門的路上始終昂首闊步,盡情展露這副全新的面孔。傭人仆婢們都在偷眼瞄她,顧大太太內心十分得意。
羨慕吧,嫉妒吧,這都是應該的。
懷着高漲的熱情,顧大太太一路來到丈夫的書房,迎來的卻是大老爺詫異的質問,“你怎麽弄成這副鬼樣子?”
顧大太太的滿腔鬥志盡數消滅,身上也開始發冷,她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說是趙尋寧犯了一個錯誤:她們錯估了顧大老爺的審美。
顧大老爺欣賞的是薛姨娘那種清麗柔弱的相貌,而非現在這張尖下巴紅唇禦姐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