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豫國公府的琉璃榭內,簾幔飄飛,燈火輝煌。

蕭南燭與寧姝迎着滿室目光,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寧嫣感嘆兩句青梅竹馬,腦海中不合時宜的想起前世鈞臺暗獄的畫面。

這位豫國公最寵愛的嫡長女、當朝大皇子心儀的表妹、傳言中令四皇子蕭南燭動心不已的矜貴小姐。

褪去層層驕傲,枯坐在牢房裏,面目灰敗,哭得梨花帶雨。

最離譜的,四皇子蕭南燭劫獄後,只抱着她的屍體跑了,竟把寧姝丢下不管,想來寧姝和豫國公的結局都是不好的。

寧嫣暗暗出神,一旁的國公夫人舒氏已經迎上去,語氣柔柔嗔怪:“姝兒,你們怎麽一塊來了?身子好些了麽?怎麽沒個侍女陪着,冷不冷?”

蕭南燭與舒氏擦身而過,率先冷聲:“并非一起過來,沿途遇上罷了。”

寧嫣詫異挑眉。

寧姝也不明所以的瞧了蕭南燭一眼:“娘親,這位公子是誰啊?”

路上她出言搭話,他居然都不理她。

寧文斐咳了聲,起身拉過蕭南燭,謹慎的朝豫國公介紹:“大哥,這是我母家的小表弟,何大壯。”

豫國公打量蕭南燭兩眼,只覺少年形貌昳麗出衆,未有其他異常,便笑着向衆人招呼:“行了,天色不早,諸位落座吧。”

“今晚就當提前慶賀母親長壽安康,也當為三弟你接風洗塵了。”

寧文斐笑應下,衆人紛紛歸座,一時宴席熱鬧和美。

蕭南燭朝寧嫣看了兩眼,一圈羅衣侍婢有條不紊的傳送菜肴,将他視線擋了個嚴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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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嫣則望着自己碎步姍姍的長姐,她一靠近,老夫人将寧婧踢出懷抱,愛憐的将她摟進懷裏:“姝兒,近來身子可好些,外面風大,何必跑這一趟?”

“今日父親為祖母設宴,姝兒怎可不來。”寧姝柔柔微笑,未至豆蔻之齡,聲音帶着絲絲縷縷的婉轉之意。

她虛虛靠在老夫人懷裏,發間金釵流蘇搖動,一身霜白流紗錦裙,如珠如玉,又似天上圓月般清澈。即便臉色病弱,也絲毫不掩美感。

寧嫣打量着長姐,身邊忽而響起一聲輕哼:“你看什麽?祖母只喜歡我和大姐姐,你這樣的小丫頭,這輩子都沒戲!”

是被擠到她身邊坐下的寧婧,小聲嘀咕着瞪她。

寧嫣懶得惹事,淡淡挪開目光,就見對面年輕的狀元郎寧文斐站起身,對着國公爺道:“大哥,三弟敬你一杯。”

國公爺揮手屏退侍從,跟着舉起酒盅,笑聲沉穩:“三弟客氣,你去年登科之後,就被聖上外調蜀地任職,今夜大哥特地吩咐府中老人做了你愛吃的酒菜,快些嘗嘗吧。”

寧文斐眉眼清潤,仰頭一飲而盡:“當年不懂事,貿然離府,如今回來還帶着親戚叨擾,大哥莫怪。”

舒氏為老夫人布了菜,溫和笑道:“三弟可別這樣拘束,聽說蜀地艱險,想來你這一年多也很辛苦,好不容易回來了,且安心住着吧,這也是你的家。”

寧文斐點頭,眉眼含笑:“蜀地風光确實不如京都,子硯謝過大嫂關心。”

國公爺夾了塊蟹肉,輕輕看他一眼:“三弟可去戶部任職了麽?我大燕立朝三百餘年,可沒出過你這麽年輕的侍郎,聖上厚愛,還勞你往後提攜着咱們國公府。”

話畢,又是一道敬酒之儀。

寧嫣瞧着他們你來我往,忍不住埋頭輕笑。

據她前世所知,寧文斐是太子、即三皇子麾下重臣。

豫國公府則站在大皇子這邊,因他夫人舒氏的親姐姐是宮中舒妃,并撫育大皇子,在宮中極有地位。

其母族晉國公府舒家,更是京中如日中天的實權大族。

二人分屬不同陣營,且因嫡庶之別積怨多年,卻裝着表面交好,推杯換盞,努力掩飾笑臉下的算盤。

她以前不懂,而今再旁觀一遍,反倒看得明白。

這些世家豪門的興衰,與黎民百姓沒關系,與蒼生福祉沒關系,只要想辦法抱住當權者的褲腿,就能得以延續。

可惜他們抱錯了腿,算盤必定落空。

前世她死前,朝中風雨飄搖。

大皇子一黨早早被太子拔除,豫國公失了倚仗,倒戈轉向二皇子。

二皇子性情乖戾,得勢後瘋魔般斬殺太子親信,又記恨豫國公曾為大皇子效力,便将寧府上下治罪,以示威信。

再後來,二皇子失德,又被五皇子螳螂捕蟬……不過據她死後所見,五皇子又被四殿下蕭南燭給殺了……

皇室內亂,就是如此精彩。

寧嫣暗暗咋舌,忽而迎面對上蕭南燭的目光。滿室華光映照少年身上,抹去蒼寒料峭之感,溫暖靜谧恍如畫卷。

他見寧嫣望過來,輕輕揚起唇線,更是笑意朗朗,惹人沉醉。

寧婧注視到二人的小動作,氣得不行,擱筷道:“三妹妹是想去小表叔那邊坐麽?”

紗簾輕動,桌上一圈人望過來。

寧嫣口中嚼着細嫩的雞絲肉,還未回話,寧婧已經朝老夫探出身子:“祖母,三妹和那位小表叔是朋友,先前瘋狗咬我,就是他們幹的!”

“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欺負我!”

舒氏瞥過寧文斐身邊的小公子,瞪了眼寧婧,斥責她住嘴。

老夫人卻哼了聲,單手有一搭沒一搭的拍在寧姝背上,沉着臉重重道:“到底是庶出的事多,不懂長幼尊卑!”

一語既出,桌面陷入死寂。

老夫人壓着細紋橫生的嘴唇,繼續教訓:“二丫頭,這是你說是非的場合嗎?有委屈不能宴後再提?”

“還有你,三丫頭,你才回府多久,仗着年紀小,竟也生出這種事端來!那奶娘涉賭被打殘,家丁一個勁兒說是你教唆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寧婧臉色一白,差點被吓哭。

寧嫣也覺得老夫人這火氣來得太快,正思量着應對,就見老夫人斜眼瞅向對面的寧文斐:“到底是姨娘生的,半點規矩都不懂!”

哦,懂了,這是暗中擠兌寧文斐呢。

寧姝軟軟起身,為老夫人順了口氣,輕蹙着細眉:“祖母,您積咳數月,太醫說不宜動怒,妹妹們偶爾不懂事,求您別怪她們。”

國公爺嘴角微抽,朝舒氏遞了個眼神,舒氏立刻起身伺候:“母親,先別說了,兒媳為您斟盞清茶順順氣吧。”

“三弟啊,小孩子頑皮,你別在意,快嘗嘗……”

國公爺話未說完,一直靜坐的蕭南燭冷笑:“我覺得老夫人說的很有道理,嫡庶有別,長幼有序,國朝家事,莫不如此。”

衆人再度愣住,寧嫣迷惑的望向蕭南燭,少年眼尾紅痣烈烈,嘴角銜着一抹與方才截然不同的笑。

老夫人與寧姝也打量過去,愈發覺得蕭南燭眉目不凡,聲音也出奇好聽,如松如竹,當真是個極俊的少年郎。

只可惜是寧文斐那頭的窮親戚,老夫人鄙夷哼了聲,随意應下:“小公子說的是。”

蕭南燭指節扣在桌面,聲音從容:“就好比,國公夫人母家外甥、當朝大皇子,明明他是長是賢,卻因嫡庶之差,至今沒能榮登太子之位。”

“就……當真可惜。”

琉璃榭外夜風驟起,銀杏飄飛,輕紗缭缭。

少年又輕又淡的嗓音好似一塊沉悶石頭,砸入波濤暗湧的河面。

國公爺擰眉片刻,将目光轉到寧文斐身上,眼底滑過一絲冷意。

一個毛頭小子哪能懂這些,必定是寧文斐授意讓他說的。

寧文斐想借這小子的嘴嘲諷他見風使舵,與大皇子同流合污,借此羞辱他!

寧文斐迎着國公爺幽幽的目光,肩膀聳動,面上強扯着低眉順眼的笑容,心下則暗憷不已,恨不得咬牙提醒:“四殿下閉嘴。”

老夫人臉色亦是不好,讪讪的瞄了眼豫國公。

他們寧府世襲「豫國公」尊號,卻無實權,國公爺都是靠着大皇子一脈,才得以在朝中謀個好官職。

忽然扯出這番話來,豈不是對大皇子不敬?

雍容華貴的舒氏更不必提了,大皇子是她親外甥,她看不懂幾人的彎彎道子,卻實打實覺得老夫人在作踐自己母族。

這老婆子貫愛拿喬,平日責她生不下男丁傳宗接代,又明裏暗裏說她善妒,不準國公爺納妾。

現在還罵上她母家晉國公府了?

老東西也不睜大眼瞧瞧,寧家借着誰的勢,才走到今天?!

檐角風燈輕搖,一股涼風湧入榭臺。

寧嫣掃過衆人各懷鬼胎的面容,後背微涼,不禁打了個寒噤。

蕭南燭見她抱起胳膊,細瘦的小身板縮了一縮,猜她是冷了。

于是朝守在榭臺外的侍女招手,暗暗吩咐侍女去拿件禦風的小毯子來。

話茬揭過去,一頓晚宴別別扭扭的結束,寧文斐恨不得罵死蕭南燭。

“你晚上發什麽瘋?”

他單手拍在桌上,又擔心隔牆有耳,只得壓着話聲:“你看不出我和大哥套近乎麽?你胡亂打什麽岔,還敢提到大皇子身上,你是生怕他們不懷疑你麽?”

蕭南燭坐在桌邊,輕抿茶水:“無礙,豫國公若有那麽聰明,我就不可能在南角偏院偷住了那麽久,還沒被發現。”

寧文斐「唉」了聲,急躁的撩袍坐下。

蕭南燭望着罩燈上黃澄澄的暖光,目光掠過一縷快意,突然問:“要是直接把寧家人殺光,事情會不會簡單許多?”

寧文斐正灌了口茶,聞言「噗」地一聲噴出來:“你說什麽?”

蕭南燭望着他臉上驚駭之色,認真道:“弄樁意外出來,不會打草驚蛇,今夜這裏的人全死了,最多大理寺查一個月,晉國公府必定出面按下此事,咱們找證據也會容易許多。”

寧文斐眼皮沉沉一跳,少年陰鸷殘忍的眸色莫名令他恐懼。

他壓下不适之感,警告道:“別胡說,寧家人怎樣我不關心。可這裏到底是我父親的基業,殿下不可胡來。”

蕭南燭把玩着青瓷杯盞,玄袖外手腕青筋微凸,指尖泛出冰玉似的冷白。

寧文斐以為這小子沒聽進去,嚴聲道:“你別胡來,你現在病沒好,你做不到的……”

“對了,寧家還有個小姑娘,那個三小姐,你前些日子還提醒我她很可憐。難不成你要她無家可歸麽,還是要将她一起殺了?”

蕭南燭陡然擡眼,銳眸清寒,聲線喑啞:“不是,在我心裏,她不是寧家人。”

她永遠,不會無家可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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