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晚宴告終,兩名侍婢送寧嫣回到百香居。

百香居內黑乎乎的,空無一人,像從寧府割離的一塊小天地。

“兩位姐姐,我到啦,你們不用擔心的,我自己進去。”寧嫣小臉上始終挂着清清甜甜的笑容。

侍婢們的心也不是鐵打的,又見她生得可人,忍不住揉揉她的小腦袋:

“三姑娘,奶娘殘了以後,你白日無人照顧,晚上也是一個人睡麽?”

寧嫣糯米團子似的點頭,滿眼灼灼光亮,似乎覺得這是很平常的事。

侍婢們相視一眼,複雜的嘆息:“那三姑娘先進去歇息,有空自己去老夫人房裏親近親近,她才會照顧你,明白麽?”

寧嫣應下,踩過細碎的枯草,歡歡喜喜往院子裏走。

兩名侍婢轉身,甩着帕子抱怨:“這大夫人也忒狠了!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罷了,有必要這般對待麽?怪不得咱們老夫人不待見她。”

另一人應和:“是啊,聽說這姑娘的母親,是為了救一個落水小孩死掉的,她在天有靈若見到自家女兒被別人這麽糟踐,該有多難過。”

“唉,大夫人平日和聲和氣的,沒想到這麽毒!咱們明兒把這事報給老夫人吧,老夫人定會派丫頭來陪這三小姐的。”

另一名侍婢咂嘴:“難說,你忘了這小姑娘為何進府啦?說不定這幾日就要被當做大小姐替身送去寺廟了,還找什麽丫頭伺候?!”

“說的也是,反正咱們明兒提一嘴吧。”

兩人聲音漸漸低遠,提着燈盞消失在百香居外。

寧嫣立于廊檐下目送二人遠去,不停地鼓動嘴巴。

今晚不到兩個時辰的功夫,她對所有人笑臉相迎,小嘴已經笑得酸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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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好在有些用處,最起碼這兩個侍女會為她說說好話了……盡管她們的話,老夫人未必會聽。

畢竟那老夫人不是省油的燈。據說寧文斐母子當初在她手下過得很慘,寧文斐母親的小命都折在這座府邸了。

寧嫣揉揉腮幫,回想晚宴上,她順利坐到老夫人身邊,得以近距離觀摩老夫人的臉色。

消瘦枯黃,中氣不足,一頓飯幾乎沒動筷子,顯然脾胃不順。

且寧姝說老夫人積咳數月,想來肺髒也不太好。但相較于四年後一腳踏進鬼門關的垂死模樣,還是好醫治許多。

寧嫣仰面躺到自己的小床上,雙手枕在腦後,眸中蘊着淺淺淡淡的亮光。

這幾日,她得想辦法弄到藥材,稍稍改變些劑量,便能控制老夫人的身體。

她得讓這位好祖母主動喜歡上她,方能在國公府得到真正的庇護。

竹風飒飒,紗幔飄飛。

寧嫣迷迷糊糊睡着,翻了個身,忽而瞥見楹窗外隐隐立着一道黑影子。

寧嫣向來警覺性極好,強逼着自己眨眨眼,當即撐着腦袋坐起來:“什麽人?”

這個時間段兒,寧家不可能有人閑着來害她。莫非是賊?可附近幾條大街盡是達官顯貴的府邸,誰這麽大膽?

寧嫣思緒稍頓,琢磨出頭緒來。八成是寧婧派人來給大白狗下毒了。

上輩子,寧婧那小姑娘幾次三番找蕭南燭玩兒,此處敗興而歸。

有次打聽到蕭南燭時常喂守門的大白狗,便派身邊侍女将大白狗毒死,這還是後來阿念告訴她的。

這一世,蕭南燭提早兩個月入了府,想來寧婧是打算提早下手了。

寧嫣起身下榻,卻聽屋外傳來一道溫煦嗓音:“嫣兒,是小表叔。”

寧嫣微怔,蕭南燭續問着:“你睡下了麽?”

“沒。”寧嫣急忙穿好衣物,跑去開門,十分納悶他來做什麽?

百香居不大,出了寝屋,便是正廳。廳門一開,玄衣少年冷清清的身影映入眼簾,手裏還提着一個精巧的食盒。

寧嫣懵住,詫異不已。

蕭南燭見她散着頭發,便猜自己來得晚了,略略生出些悔意:“晚上宴席,嫣兒幾乎沒動筷子,小表叔從廚房帶了些宵食過來。”

他不說還好,一說寧嫣真餓了。

小肚子咕嚕嚕兩聲,食盒內沸騰的香味誘惑她深深吸了口氣。

“嫣兒,要嘗嘗嗎?還是睡……”

他話沒說完,已被寧嫣拉進屋子。

菜肴熱湯一道道擺上桌案,寧嫣兩手捧着壽桃包,樂呵呵的看着蕭南燭按袖布菜。

蕭南燭忙活完,輕瞥她一眼,眼底滲出暖融融的愉悅之色。

小姑娘懶懶坐在桌沿,昏昧的燭光下,墨發閃出碎金色澤,白瓷般的臉蛋鍍上一層細膩澄澈的弧光。

她滿足的吞咽着包子,兩腮鼓鼓,像只貪食的小松鼠,又像只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小狐貍。

好想畫下來,拿給前世矜貴柔媚的紅衣女子看看啊。

寧嫣吃得太噎,垂頭咳了一聲。

蕭南燭回神,連忙斟水遞過來:“噎到了嗎?先喝口水。”

寧嫣搖頭,見他如此貼心,恍惚想到晚宴上他與寧姝一起入席的畫面。

她波光潋滟的眸子轉了一兜圈,稀奇問道:“小表叔,寧姝姐姐是不是很漂亮?”

蕭南燭為她盛湯的手微微一頓,寧嫣眉眼彎彎:“就是着白裙、點花钿的那個姑娘,她是寧家最金貴的女孩兒。”

蕭南燭蹙眉,略有些不解:“和她不熟,忽然提這個做什麽?”

寧嫣舔舔舌頭,也不知從何說起,壓下心底的古怪情緒,笑道:“她和你同歲,其實你若喜歡,那現在就是你們青梅竹馬最好的時機……”

話未說完,蕭南燭驀然一笑,忍俊不禁的探過手捏捏她的鼻子:“你還知道青梅竹馬?誰教你這些的,往後不可胡說。”

寧嫣挑眉,前世有關寧姝的記憶走馬燈般略過眼前,她也沒了繼續說下去的心思。

說不定這一世的小公子蕭南燭,對寧姝當真沒有意思。

燈燭燃盡,二人用完宵夜,蕭南燭不願耽誤寧嫣入眠,便離開了。

寧嫣送他出門,吃飽後打了個哈欠,忽聽身前的少年輕輕笑了句:“另外,嫣兒才是寧府裏最金貴的姑娘。”

她困意上湧,沒心情深思,“吱呀”阖上門扉,一夜好眠。

蕭南燭立于門外,破舊的門扉将視線隔絕。他失笑的垂下眼眸,心中輾轉着一抹酸疼之意。

前世今生的寧嫣都是如此嬌俏可人。即便自幼無人疼愛,她也不曾嫉妒過誰,只努力做好寧嫣。

但如若可以,誰不希望自己擁有寧姝那樣的榮寵?這一世必定要讓寧嫣做世間最金貴的姑娘。

屋外陰雲蔽月,隐有雨勢。

夜風乍起,廊檐下幾抹殘破風燈搖搖欲墜,拖得地上影子左右晃蕩。

蕭南燭沉吟片刻,蒼白的薄唇勾出一抹悠悠冷笑來,這樣的夜晚最适合鬧鬼了。

春喜樓,寧家二小姐寧婧的居所。

寧婧因晚宴吃癟之事,這夜脾氣很不順暢,屋內砸碎了一地細瓷花瓶。

幾名侍女戰戰兢兢收拾完,寧婧這才不情不願的歇下。

侍女們松口氣,打發阿念守夜,各自抱怨着退出屋子。

蕭南燭手中把玩一柄玄鐵匕首,眼瞧着數名羅衣侍女袅娜離開,他消無聲息的踏入春喜樓。

春喜樓窗紗缭繞,镂花的絹燈光芒柔和,遠不似百香居蕭索凄涼。

寝屋內,阿念正伺候寧婧安歇,将将解下床幔,瞥眼就見屋外一道黑影穩步挪動,她唬了一大跳:“啊,有鬼!”

寧婧的困瘾登時被她吓沒了,側身瞧去,窗外空空如也。

她氣得扭阿念:“哪有什麽鬼?!你膽子比我還小!滾出去守夜,我不要你服侍!換我的貼身丫頭過來。”

阿念委屈的縮縮脖子,就聽「哔啵」一聲,屋內燈花燃盡,數盞燈燭齊齊爆出光亮,又疾速消歇,滿室陷入黑暗中。

“姑娘怕黑,奴婢去将燈燭續上。”

阿念理好窗幔,怯怯走到外室。一名黑衣少年端坐在桌沿,面目蒼白清冷,身形瘦削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的敲在桌面。

阿念睜大眼睛:“……啊啊,小姐,有鬼。”

蕭南燭好整以暇的聽着她叫喚,阿念也不傻,很快認出這昳麗少年:“表、表公子?您這是……”

她話沒說完,寧婧不耐煩的爬起來,隔着淡青的床幔罵:“又怎麽了?我要告訴母親,把你發賣到窯子裏!”

無人應答。

良久,外室傳來少年清沉的嗤笑聲,如山澗松泉般好聽:“寧家好家教,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竟也能知道窯子?”

寧婧心頭一頓,滿身火氣登時滅了半截。

隔着床紗探去,隐隐可見少年昳麗的身姿。她緊拉軟被,随即心頭鼓起一陣怒意,一個鄉下來的窮親戚罷了,還敢在她面前擺譜?為什麽要怕他?

寧婧磨磨牙齒,哼道:“阿念,去找母親來,這窮親戚擅闖我的屋子,他想偷東西,我要把他趕出府!”

阿念愣愣杵着,攝于蕭南燭周身冷飕飕的威懾,竟不敢亂動。

少年手中翩然旋轉的刀子,寒光凜凜,好似随時可以割斷她的喉嚨。

寧婧見阿念不動,有些急了,正要親自下榻教訓,忽地瞥見蕭南燭指腹間一柄匕首,銳光駭人。

蕭南燭擡眼望向阿念:“你坐下。”

阿念不敢不從,顫顫坐到桌邊軟凳上。

寧婧懵住:“你想幹什麽?春喜樓沒貴重東西,你該去大姐姐那裏,她歇在……”

蕭南燭望向床幔,淡聲打斷:“為何欺負寧嫣?”

寧婧呆了片刻,少年指尖銀絲一閃,匕首「铮然」一聲,猛地旋進內室,割裂床幔頂端懸挂的珠玉流蘇,又輕巧的旋回他手間。

珠玉流蘇「嘩啦啦」灑落一地,寧婧臉色煞白。

蕭南燭道:“為何去找她麻煩?”

寧婧平素嚣張慣了,哪見過這等陣仗,牙關打顫,又不敢不答:“我就、就随便吓唬吓唬她……”

“那我明日也繼續這樣吓唬二姑娘,二姑娘覺得如何?”

寧婧眼角通紅,憋了一包淚,哭得滿臉稀裏嘩啦。

“二姑娘覺得如何?”

蕭南燭重複一遍,指尖纏繞的銀絲裹動匕首再度飛入內室。床幔拂動,又是一道流蘇落地,珠玉墜地的蹦跶聲蕩人心魄。

寧婧渾身顫栗,閉上眼縮至床角:“不、不如何,我知錯了。”

匕首旋回手中,蕭南燭和聲續問:“那往後還欺負她麽?”

寧婧說不出話,拼命搖頭。

她半張臉埋入散亂的烏發內,蕭南燭看了眼,淡淡扯唇:“她是你的三妹,你不僅不能欺負她,還該護着她,對不對?”

寧婧不語,狼狽至極。

蕭南燭收起匕首,耐心的再問一遍:“所以往後有人欺負她,你該怎麽辦?”

寧婧捂住耳朵,不敢擡頭,眼角虛虛瞥見黑衣少年站起身來,連忙跪下:“我錯了!別殺我。”

“往後我會護着妹妹,我再也不跟着旁人一起作踐她!我再也不敢去百香居找麻煩……”

屋內死寂片刻,僅餘少女抽泣聲。

蕭南燭極輕的笑了下,消瘦的身影踏出屋子,從容不迫的融入無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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