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京城連日晴好的天,今日下了場大雨。

雨勢過後,天氣愈發寒涼,轉眼已至初冬。

這幾日,寧嫣一直守在百香居。大白狗朱砂滿院亂竄,活蹦亂跳的,就是不見寧婧來投毒。

寧嫣暗想,莫不是她估算錯了?

可寧婧的性子自幼争強好妒,怎可能善罷甘休??還是寧婧想了別的壞點子要來捉弄她?

寧嫣越想越捉摸不透。

清早大雨消歇時,她去花苑附近散心。恰巧寧婧在一座亭子裏翻花繩,見了她跟見了鬼似的,牙關打顫,小臉煞白。

到底是在憋什麽壞主意,能把自己憋成那樣?

寧府廂房內。

蕭南燭坐于榻上屏息凝神,好生休養兩日,寒玉似的臉龐終于回了些血色。

他穿着一襲霜白中衣,額頭滲出細密的薄汗。

烏瞳耀耀,鼻尖秀挺,整個人煥發着少年氣的清俊隽美,如一塊灼灼璞玉,攝人心神。

寧文斐坐在外間,無聊的品茗:“你這傷好得當真快,不愧是聖上都贊不絕口的武道奇才,折斷的骨頭也無大礙了吧?”

蕭南燭颔首下榻,往身上披了件單薄的玄衫:“不必擔心,寧家老夫人的壽宴我會設法進密室看看,那些贓物必定分批遮藏,但有一部分就在密室裏。”

寧文斐應下,又道:“對了,我娘親的別院收拾好了,你若覺得此地不自在,今日便可以住回去。”

“那小院子離寧府主院遠許多,你又偷偷在裏面養了不少日子的傷,在那裏待着會舒心些,府裏的人也不至于過多注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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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南燭淡淡應下,腦海忽而閃現院落外的一樹金楓,頓道:“斐大哥,麻煩你讓仆人将院牆上的碎瓷片清理掉,磨平些,或者直接拔了。”

寧文斐:“……為何?”

蕭南燭眼底浮出淺淺笑意,聲音清寡:“因為,不方便翻牆。”

“??”寧文斐抿茶,不經意打量蕭南燭兩眼,少年笑容如雪如玉,令他生出納悶的怪異感。

近來數日,這少年時而陰鸷老成的像塊冰坨子,全無活人氣息;

時而又能褪去冷漠,一副溫隽小公子的模樣……

以前他不是這樣的。

自半年前宮變之後,他負傷卧榻不起,被迫躲在宮外,就如一匹被拔光爪牙的小狼,長久的躁郁、不安,難以接近。

時常三五天不說半句話,一張嘴就連太子殿下都不敢招惹他。

寧文斐暗暗想不透,蕭南燭黑影翩然,已經踏出廂房。

這兩日着急修養傷勢,也不知寧嫣如何了?

蕭南燭趕至百香居時,寧嫣正坐在廊檐下逗弄大白狗。

小姑娘一襲水紅長衣,腰間系着雪色繡花束帶,笑容清軟如月。

大白狗坐在臺階下,昂着頭沖她吐舌頭,毛茸茸的長尾巴在落葉堆積的地面掃出一個半圓,歡脫至極。

蕭南燭暗笑,這段時日,想來不會再有人來找寧嫣麻煩了。

那夜他警告寧婧之後,寧婧不信邪,次日天沒亮就告到國公夫人舒氏面前,結結巴巴指責他擅闖春喜樓,還對她進行恐吓。

他在花樹下遠遠望着,袖中匕首将将滑出手腕,那小姑娘便吓得不說話了。

想來這樁不愉快的記憶,最起碼能讓她未來十年不再招惹嫣兒。

“小表叔?”

寧嫣發現蕭南燭的身影,眸光微亮,起身迎道:“你怎麽來了?初冬風緊,你不冷嗎?”

蕭南燭垂首望望身上的玄衫,揉揉她的小腦袋:“小表叔習慣了,這兩日小表叔在忙別的事,你一個人無聊嗎?”

寧嫣擡着糯糯的笑臉,正要搖頭,忽而思及一事,咬唇道:“是有些無聊,這是我第一次進京城,在府裏待了一個多月,不知道外面是什麽樣的。”

她聲音低落,頭發紮起的兩個小揪揪無精打采耷拉着,像只可憐兮兮的兔子。

蕭南燭眸光幽暗,蹲下身安慰:“京城很熱鬧,小表叔帶你出去逛逛好不好?”

京城繁華處,車水馬龍,游人如織。

街道兩旁,煙火味十足。酒樓、茶肆林立,各類古玩店、成衣鋪數不勝數。

二人穿行在人群中,沒逛幾步,街道邊兒的攤主高聲招呼:“小公子,帶妹妹出來玩嗎?要不要畫個糖畫送給妹妹?”

寧嫣瞥過琳琅精致的糖畫兒,不欲搭理。

上輩子小時候受困于寧府,她最喜歡這類零嘴兒,晚上做夢都會想。可惜如今終究是大人心性,半點興致也無。

蕭南燭卻停下腳步:“嫣兒,那晚夜宵,我瞧你喜歡吃甜食,不如咱們過去看看?”

“嗯好。”寧嫣軟軟應下,打量蕭南燭清潤的面目,有些意外。

蕭南燭上輩子冷情冷性,沒想到這輩子少年時,氣性溫和,還對這些零嘴兒有興趣。

二人牽着手,行至攤販身前。

桌面擺着一口大木桶,桶中熱騰騰的糖漿泛着金黃色澤,如琉璃般剔透晶瑩。

攤主是位眉目慈藹的老大爺,手持鐵勺,口中哼唱着不知名的小調。

他以糖漿為墨,筆走龍蛇般,熟練的往石板上作畫。糖漿落入石板,稍作冷卻。頃刻間,一只金燦燦的小兔子成了型。

旁邊一名紅裙女子歡喜的拍起手,仰臉朝身邊俊朗的黑衫男子微笑。

黑衫男子負着手,接過竹簽粘起的金兔子,滿眼寵溺的交于女子手心:“走吧,咱們再往前逛逛。”

一對年輕璧人,挽着手,歡歡喜喜的離開。

“小表叔,你看什麽呢?輪到咱們啦。”寧嫣昂首,扯了扯蕭南燭的玄袖。

蕭南燭回神,将視線從那對璧人身上拽回來。

老大爺樂呵呵瞧着二人:“小公子,你們要不要來兩個糖畫?也可以寫字,又好吃又好看。”

蕭南燭看向寧嫣:“嫣兒,想寫字還是作畫?”

“……”寧嫣張了張嘴,險些脫口而出寫個「蕭南燭」。

她抿抿唇,随意道:“那就小兔子,和方才那位女子一樣便好。”

老大爺應下,舀出半勺糖漿有條不紊的畫起來。

寧嫣饒有興趣的看了兩眼,轉而望向蕭南燭,糯聲糯氣的問:“小表叔,你想畫什麽?”

蕭南燭微怔,烏眸沉沉映着小姑娘的倒影,如一泓清泉,聲音澄潤:“麻煩為我畫一只狐貍吧。”

沿街貨郎無數,熱鬧非凡。

兩人買了零嘴、泥玩等物,逛了許久,寧嫣目光駐留在集市拐角的一間藥鋪子。

藥鋪門面不大,匾額褪色,僅一名老郎中坐在門口藤椅上看書。

寧嫣認出那名衣着樸素的老郎中,唇角勾起一抹淡淡弧度。

她前世十歲那年,誤打誤撞從這老郎中手裏買過草藥,價格低廉,且各種偏門藥材他都有。

寧嫣正想着,耳畔忽地傳來一陣「啵啷啵啷」的聲音。

側首一看,蕭南燭不知從什麽地方弄來了個撥浪鼓,指節輕搖,滿面含笑:“喜歡嗎?”

寧嫣:“……”

她不語,蕭南燭另一手又遞了個糖葫蘆出來。一串紅彤彤的山楂裹着厚厚糖衣,外面還撒了星星點點的白芝麻,當真鮮亮好看。

寧嫣抽抽嘴角:“我手裏的兔子糖畫,才咬了個耳朵。”

蕭南燭手指微頓,輕聲道:“那小表叔先給你包起來,你若喜歡,咱們下次再出來玩。”

寧嫣點點頭,眼角餘光瞥見那老郎中拖着藤椅進了屋子,大有關門閉店之意。

“小表叔,快至晌午了,咱們找個地方用飯好不好?”

蕭南燭自是答應,寧嫣偏頭笑道:“我聽府中侍女說,前面是京中有名的茶肆,可熱鬧了,咱們過去看看如何?”

二人踏進茶肆,将将坐下,寧嫣借口新買的泥玩娃娃掉路上了,硬要出門去找。

蕭南燭要陪她一起出去,她死活不願,說是就在門外,蕭南燭只好坐在窗邊盯着她。

結果瞬息功夫,小姑娘還是跑的沒影了。

蕭南燭摁了摁眉心,起身往窗外探去。

街路上人來人往,他凝神之間,小姑娘水紅色的身影又映入眼簾,抱着個裝泥玩的小包袱,從街角蹦蹦跳跳的往這邊跑。

回到茶肆,她安然落座,蕭南燭往她碟子裏夾了塊棗花酥:“怎麽跑那邊去了?咱們方才不曾路過街角。”

寧嫣瞳仁清亮,小手往外指指:“巷道裏有人聚賭,我好像聽到骰子聲了,過去随便看看而已。”

是的,對面有家賭坊,但并非尋常賭坊,那是達官顯貴聚首消遣之地,小賭怡情,主要還是以清雅為主。

蕭南燭思緒輾轉,有關于「奶娘」之事浮上腦海,猶豫片刻,終是問了出來。

他眸中幽光碎裂,聲音輕而平緩,像怕吓着她似的。

“嫣兒,聽聞你那奶娘是因涉賭,被寧府小厮毆打致殘,他們玩的骰子,你會麽?”

寧嫣吞下口中酥餅,擡眸望向面前的機敏少年。

雖不知他為何提及此事,心中卻隐隐有股沖動。要不告訴他得了,反正他非池中之物,他們此刻交誼也不差。

這念頭一閃而逝,寧嫣馬上睜大眼睛:“看不懂啊,他們經常在百香居又打又罵的,我制止過一回,他們說我若是再敢靠近,就好好教訓我。”

“後來奶娘出事,那個小厮擔心惹出官司,就将我扯上了。”

蕭南燭聽罷,久久未語。

少年輕抿着薄唇,唇上血色寡淡,微垂的眼睫遮去眸中光華,皎美面目更如覆蓋蒼雪般又冰又涼。

見他如此,寧嫣心頭莫名的重重一跳:“怎麽了?小表叔。”

她想,暫時還是別告訴他了。

能應付的事,何必多言?更何況蕭南燭此刻一屆少年郎君,也并非前世只手遮天的大将軍。

只是她方才這番說辭沒什麽可疑,何故蕭南燭臉色突然這樣差?

蕭南燭很快回神,倒也沒有過多糾結此事:“無礙,那奶娘該死,咱們用飯吧。”

寧嫣報以一笑,專心享用膳食。

蕭南燭看了她兩眼,轉而望向街角冷清清的巷道。腦海思緒再度被一群鬼魅拉扯般,無力的沉入陰冷深淵。

前世及笄後的寧嫣,是精通賭術的。

那一手絕佳賭術,是他五皇弟親授。

那年,邊關告捷,他以邊關大将的身份赴京面聖,京中尚且無人知曉他是四皇子——蕭南燭。

一日午時,他跟随寧文斐等人去賭坊谒見太子,恰巧碰到五皇弟帶着寧嫣來此消遣。

就在眼前街角巷道的賭坊裏,五皇弟與寧嫣坐于窗下,有說有笑。

日色暖融融的照進雕花窗棂,寧嫣鳳尾紅裙豔烈灼目,籠了一身斑駁的陽光。

對面紫袍華貴的五皇弟将骰盅遞給她,笑意懶散:“對了嫣兒,近來皇城事多,新入京的鎮北将軍你認識吧?”

寧嫣唇邊亦勾着笑,注意力全放在手心骰盅上:“認識啊,他小時候在寧府住過,我有幸喚過他幾聲小表叔。”

他坐在二樓雅間,靜靜聽着二人談論眼中的自己。

五皇子抱着胳膊,聲色清冽如泉:“嫣兒與他很熟麽?”

“不熟,他性子孤僻,小時候說過幾句話罷了,”說罷,又添了句,“他與我長姐比較熟悉。”

五皇子輕笑,似有戲谑之意:“是麽,平日雅宴上見着,我還以為他鐘意于你。”

“胡說什麽,我不想與他扯上幹系,你無緣無故提他做什麽?”

五皇子見她語氣不快,連忙前傾身子:“嫣兒莫氣,我每每見着他,總覺得他與我早逝的四皇兄很像,所以心中有些怪異。”

寧嫣側耳,專注傾聽骰盅裏的動靜,不鹹不淡的應付:“哦,那想來你四皇兄的脾氣也很差吧?是不是很讨厭?”

剎那間,二樓雅間如陷冰窖。

他坐于陽光下,耳畔骰子在骰盅裏悠悠晃蕩的聲響,如惡咒般令他渾身僵冷。

心髒墜入寒淵,綿密的痛楚一寸寸蔓延全身,似龜裂的冰土,滿目瘡痍。

暖陽融融,茶肆的喧鬧聲拉回思緒,蕭南燭執筷的手指微微頓住,喉頭幹澀不已。

他擰眉捂住心口,對面寧嫣夾了塊芸豆糕,烏眸微怔:“小表叔,你是不是不舒服?”

蕭南燭輕輕搖首,一口翻滾的甜腥卻沒能抑制的嘔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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