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翌日清早,寧府鳴炮奏樂,張燈結彩。

老夫人的壽辰如期而至,阖府上下除去南北兩隅的廢棄偏院,到處紅綢漫天,門柱盈壽。

寧嫣早早起榻,打算趁壽宴尚未開始,先去瞧瞧蕭南燭的境況。

昨日午時,從茶肆歸府之後,寧文斐立刻給蕭南燭安排好大夫,并迅速将蕭南燭挪回了南角偏院。

她本想一路跟着,可見寧文斐神色顧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便猜寧文斐有話與蕭南燭私談,只好先行退下。

一夜過去,也不知蕭南燭身體如何?

寧嫣思及此處,悄悄溜出角門,從寧府外跑到蕭南燭所居的南偏院,再次順着歪脖子楓樹翻上院牆。

短短十多日功夫,初冬已至,楓樹燦金的葉片盡數凋亡。

寧嫣小腳踩着枝丫,雙手格外小心的攀上院牆。

擔心如前世般中了碎瓷片的招兒,她刻意墊着腳尖細看了牆頭兩眼,結果院牆上空空如也,異常平滑。

寧嫣:“??”

上輩子将她手心紮的鮮血淋漓的瓷片跑哪去了?不會是她的錯覺吧?

她兀自不解,牆頭內傳來一道少年悶笑聲:“是嫣兒嗎?”

寧嫣回神,撐着上半身,将兩條嫩藕似的手臂搭過牆頭,露出完整的小腦袋:“是我,小表叔,我來看看你身體怎麽樣了。”

她話說完,院中黑衣嶙峋的少年将一疊信件收至衣袖間,踱步走來。

足尖一點,衣擺翻揚,輕巧落到牆頂,笑意盈盈的朝她伸出手臂:“來,這裏不安全,小表叔抱你下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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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嫣望着他,眼底浮現昨日在茶肆用午飯時,吃着吃着,他突然面色煞白、捂着心口嘔血的可怖景象。

少年肩頭聳動,單手捂住嘴,極力壓着咳聲。

鮮血自骨節分明的指縫中滲出,一滴一滴,洇濕衣襟。

她驚呆了,連忙叫周邊的食客過來幫忙,卻被他執拗的攔住,硬生生捱了片刻,他真就挺過去了。

簡直不可思議,也不知他來寧府前到底攤上什麽事,身體時好時壞的,再厲害也供不住這般折騰啊。

寧嫣暗暗琢磨,任由蕭南燭抱着自己躍下高牆。

落地之後,寧嫣下意識問清楚:“對了小表叔,這院牆沒有澆築防賊用的碎瓷麽?”

蕭南燭眉心微動:“你怎麽知道有碎瓷?”

寧嫣語氣一頓,眨眨眼,聲音軟糯糯的:“聽奶娘說的。”

蕭南燭怔住,仍是盯着她。

寧嫣清稚的瞳仁藏着燦燦亮光,圓謊道:“之前奶娘道我性情頑劣,怕我行翻牆爬樹之事,才告訴我的,興許是她騙我的吧。”

如此,蕭南燭歇下淡淡的疑心。

一陣寒風拂過,帶起庭院枯葉飒飒。

寧嫣今日穿了件桃紅色夾棉小襖,襖衣襟領繡有細密的暗紅色祥雲紋飾,束發的長絹帶亦為紅色,瞧着極為喜慶。

蕭南燭将她被風吹至臉頰的發帶捋到耳後,牽起她的小手往屋內走。

“嫣兒有為你祖母準備壽禮麽?這裏有許多你三叔備好的人參靈芝,還有珍寶明珠,你多挑一些。可以在宴會上當着衆人的面送過去。”

寧嫣抿唇微笑,蕭南燭的好意她明白,可惜祖母那群人不配她花這種心思。

她搖搖頭,關心最要緊的事:“你身體如何了?昨日從茶肆回來,大夫瞧了怎麽說?”

蕭南燭微微垂眸,細密的眼睫在眼睑下打出一排陰影。

他自嘲似的笑笑:“并無大礙,一時氣血不暢……想到些不該想的往事,受了刺激罷了。”

寧嫣讷讷不解,探頭問:“當時飯吃得好好的,你想什麽往事,受那麽大刺激?”

她于醫術一道頗有些見解。雖算不得杏林高手,但基本藥理還是知道的。

氣血不暢,能突然嘔半碗血?這得是什麽刺激?

蕭南燭擡眼望她,薄唇輕阖,終是只說了「無礙」兩字。

寧嫣知他身份不凡,此行混入寧府,必定有別的因果,便也沒有多問。

依照前世記憶,蕭南燭在寧家的這一年光景裏,寧家唯一發生的變故,便是豫國公協助晉國公府賣官一事被捅出來。

緊接着,天子震怒,晉國公府失勢,大皇子也被貶去外地封王。豫國公徹底沒了倚仗,難受了好一陣子。

寧嫣暗自思忖,她前世對朝政并不熱衷。但此事多半與蕭南燭脫不了幹系。否則他平白在寧家住一年是為了什麽?

總不至于,是為了認識寧姝吧?

今日是老夫人壽宴,賓客如雲,極其繁忙。

府中重地的看守必定會松懈許多,蕭南燭若是有什麽目的,今日必定會有所動作。

他身子這樣差,她得想法子幫襯幫襯才行。

“嫣兒,真的不用擔心,小表叔沒事。”

蕭南燭不知她在考量什麽,擡手捏了捏她的臉蛋,軟乎乎的觸感令他笑出聲來。

寧嫣咧着嘴,拍下他的手:“小表叔,你今天去參加祖母的壽宴嗎?”

“小表叔不去。”

蕭南燭搖搖頭,複又提醒:“嫣兒,回頭壽宴上,你跟着你三叔寧文斐。不論遇到什麽麻煩都不可以自己捱着,知道嗎?”

“不管什麽事,一概往你三叔身上推,他會幫你解決的。”

寧嫣含笑應下,心中因他的細心謀劃,掠過淡淡的暖意。

約摸巳時,寧府炮竹、絲樂聲陣陣飄入偏院。

寧嫣陪蕭南燭閑聊了會兒,起身辭別,獨自回到百香居。

府內忙成一團,愈發顯得百香居蕭條冷落。

寧嫣打理好身上妝飾,又逗弄了會兒大白狗朱砂,算算時辰,蕭南燭應當有所動作了,便跟着趕往寧府防守最嚴密的書房。

一路上管家、侍從引着賓客往壽堂走去,間或幾隊侍女端着瓜果點心袅娜而行,沒人留意小小的女童。

山池蜿蜒,寧府書房坐落在府宅後圍,是一座二進二出的院落。附近極為雅致安靜,無人敢随意靠近。

寧嫣在院門外張望兩眼,直接推門跑進去。

院內亦是寂若死灰,并無侍從把守,只有書房正門下站着一名抱劍的布衫大漢。

此人面目黝黑,胡髯虬曲,神情如鷹隼般銳利陰鸷。

他是豫國公自江湖請來的一名劍客,前世寧嫣初初進府,被他煉獄般的眼神吓哭了。

後來蕭南燭離府那日,她親眼見到這名八尺壯漢,被少年蕭南燭割斷了喉嚨,慘死在蕭南燭劍下。

寧嫣呼了口氣,手裏握着個紅蘋果,邁着小短腿疾步跨過臺階,跑到壯漢身前。

那壯漢冷冷瞥她一眼,沒有理會。

“大叔!”

寧嫣雙眸澄澈,直接伸手抓他的衣擺:“方才我看到大姐姐在水池邊兒玩,好像掉水裏去了,你可以過去看看嘛?”

那大漢睨視她兩眼,拽回衣擺,面目表情的道:“你是哪家的,你大姐是誰?”

“我是寧家三姑娘,我大姐姐是寧家長女,寧姝!”

寧嫣說着,眼尾濕漉漉的,小臉更急得通紅,跺腳道:“大叔,求你去看看好不好。”

大漢這才有些猶豫,嚴聲質問:“你為何不去找別人?偏偏來書房找我。”

“這裏是書房嗎?大姐姐就是在前面落水的,這裏是最近的院子!”

寧嫣說罷,伸手指向山池的方向:“她穿着一身白裙,就在那個方向,我去找別人過來,求你先去看看好不好?”

小姑娘聲音軟糯無害,再說下去,怕是要哭出來了。

大漢盯着她,略略思索一番。

豫國公似乎是有個大女兒叫寧姝,來書房送過湯羹的。要是就這麽淹死,豫國公知道他見死不救,怕是心中會生怨怼之意。

他朝身後的房門瞅了眼,又看看寧嫣,擰眉罵了聲晦氣,冷聲道:“小孩,你去找你爹,我且過去看看。”

“嗯嗯,大叔你快一點!”

寧嫣望着他急奔的身影,眸底蘊着笑意。手中蘋果上下掂個不停,骨碌碌滾到地面上。

她也算做件好事了,前世老夫人壽辰這一日,的确是有個白衣小姑娘落水溺亡。不過并非她長姐,而是一名老仆婦帶進府的小孫女兒。

當時出事之後,寧老夫人覺得不吉利,氣悶了好幾日。

日色明媚,與此同時,蕭南燭坐在書房檐角,心潮湧動,只覺詫異。

這麽順利的麽?

這黑衣莽漢是豫國公從江湖重金聘請的劍客,為的就是守住書房密室下的賣官證據,劍術不凡,極為難纏。

他前世年少,在此人手中吃過苦頭,今日又內傷複發,正為難着如何支開他。

這樣巧,小寧嫣居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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