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寧嫣從書房趕回壽宴時,偌大的廳堂內已經擠滿賓客。
老夫人端坐首位,一襲團花圓領紅袍,額間系着一條貂皮眉勒子。手中握一串檀木佛珠,擡臉言笑,滿眼容光熠熠。
國公夫人舒氏與寧姝候在老夫人身旁,兩側落座的貴眷小姐們衣香鬓影,談笑風生。
寧嫣略略掃過一眼,衆夫人描妝精致,或明豔或端莊,大都是前世相熟之人。
為防失禮,她沒有多看,兩手捧着蘋果走進廳堂,将将跨過門檻,便甜甜喚了聲「祖母」!
衆人說笑聲微頓,齊齊往外探去。
就見一名五官靈秀的小姑娘,揣着個大紅蘋果含笑走進來。
小姑娘雙眸澄淨,兩腮微紅,毫無羞怯之态。
身上穿着一領交襟紅襖,繡線精密,襯着白瓷般細嫩的肌膚,恍若年畫中誤入人世的小仙童。
一位坐姿端雅的年輕婦人望向舒氏:“國公夫人,這位是哪家小姐,生得好生秀淨?”
話畢,婦人膝頭的小男孩開懷大笑:“娘親,這位妹妹方才不是喚了「祖母」嗎,她自然是寧家的小姐呀。”
小男孩長相俊俏,聲音讨喜,一圈婦人們聽罷,樂不可支的笑起來。
寧嫣沒有理會衆人,兀自來到老夫人跟前。
她微微昂着頭,俯身屈膝,神情敬重:“祖母,這個蘋果是侍女姐姐給我的,說是西南進貢的珍品,可甜、可好吃了!送給您好不好?”
她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兩排睫毛撲簌簌的,神情莊重,聲線卻軟軟糯糯,極為可愛。
周邊一群簪纓婦人們心生憐愛,皆笑望着誇贊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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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人本已将寧嫣忘在腦後,沒想到她突然過來,一時反應不及,下意識接過大蘋果。
她望着喜童似的小姑娘,迷惑道:“既是好吃,你為何不自己留着,給祖母作甚?”
寧嫣歪了歪腦袋,殷紅的唇線勾起一抹淺淺淡淡的笑。
“因為嫣兒喜歡祖母!今日是祖母的壽辰,嫣兒想把自己最好、最甜的東西送給您,這樣祖母一定可以長壽康寧,永享福樂!”
老夫人聽罷,一時怔住。
屋內羅袂曳金的婦人們執帕掩唇,毫不吝啬的稱贊:“老夫人好福氣,這小姑娘生得可人,孝心更是難得啊。”
“當真如此,平日只見着寧府大小姐出入宮廷盛宴,倒不知寧家院兒裏還藏着這麽個小嬌娘。”
“怨不得我家那小子日日想往寧府跑……”
婦人們你一言我一語,老夫人聽着,心窩裏溢出一股傲然的暖意。
“我們寧家的姑娘,自然各個都是極好的。”
老夫人聲音渾厚,親自伸手扶寧嫣起身:“乖乖孫女,地上涼,坐下再說。”
寧嫣如得恩赦一般,眼底閃出喜悅的光彩,更得衆人憐惜。
于是,甫一站起來,便被老夫人摟進懷裏。
廳堂內釵環叮當,貴婦小姐們端着笑臉,談話聲再度變得熱鬧。
寧嫣朝旁側掃了眼,恰巧與縮在角落的寧婧撞上視線。寧婧見了鬼般,連忙垂下頭去。
寧嫣眨眨眼,不明所以。
上輩子壽宴上,寧婧獻舞作畫,忙得可風光了。怎麽如今瞧着一副精神不濟的模樣,低眉順眼,衣着也不是很精心。
倒是她身邊的寧姝一如前世般皎美脫俗,流紗白裙系着赤色宮縧,修長脖頸戴着一抹掐絲珠玉璎珞,金光燦燦,恍若仙宮神女。
僅僅站着,便可窺得成年後的柔婉風姿。
寧姝察覺寧嫣的目光,朝她望過來。
目光居高臨下,淡靜柔軟,似哼了一聲,沒有多言。
寧嫣也不好主動搭話,挪開目光時,發覺國公夫人舒氏神情不太好。
自她踏入廳堂,這位雍容典雅的國公夫人半句話都沒說。只一直死瞪着她,恨不得将她抽打一番似的。
寧嫣垂眸輕笑,心中了然。
這一圈貴婦沒一個省油的燈,明面上誇贊她伶俐孝順,待離開國公府,必定也會好好誇贊國公夫人一番。
當家主母,苛待小女,讓堂堂寧家三小姐,壽堂上捧着個侍女所贈的蘋果,可憐兮兮當成寶貝獻給自己的祖母,當真好聽。
鐘鼓齊鳴,一場盛大歡騰的壽宴,終究是男子聯絡官場情誼的手段。
衆人用完午膳,男賓們逐一向老夫人親賀壽言,随後由國公爺親自送出府邸,乘軟轎遠去。
女眷們則帶着孩子在廳堂中用茶,陪老夫人解悶兒。
說話間,寧姝瞧了眼舒氏,走到老夫人面前盈盈一拜,聲音婉約:“祖母,先前三妹妹贈您瓜果賀壽,孫女兒也有賀禮,不知祖母收否?”
老夫人眉開眼笑,驚喜的應承。
舒氏扶了扶發髻上的金釵,向一衆女眷打趣:“這孩子平日醉心琴畫,知道今日是祖母的壽宴,自數月前就苦練了首曲子,非說要在壽宴上獻給老夫人聽,我也拿她沒辦法。”
衆人擱下茶盞,晉國公府的夫人率先捧場:“咱們姝兒年紀雖不大,那一手琴技卻是京中泰半姑娘都及不上的,不知這次準備的什麽曲子?”
一位年輕郡王妃絞着絹帕,淺笑道:“聽聞寧大小姐這段日子身體不适,莫不是練琴累着了吧?”
“若是如此,那今日我們非得沾沾老夫人的光,聽聽這曲子了。”夫人們對這類場合見怪不怪,随聲附和起來。
寧嫣聽着熟悉的對話,暗嘆前世壽宴最後一步快到了。
等下閑雲閣內,寧姝會獻奏一曲「百鳥鳴壽」,曲終之後,滿座贊嘆。
緊接着,老夫人身感不适,直接暈了過去。大夫匆匆趕來時,老夫人一口氣沒憋上來,險些将壽宴變成喪宴。
寧嫣抿唇,捏了捏袖中的小藥囊,就聽舒氏笑道:“不若夫人們随我一同移步閑雲閣,那處設有地龍取暖,且早冬寒梅初綻,風景上佳,咱們邊聽邊聊……”
閑雲閣貼近書房,寧嫣入閣之後,一直坐在窗口的小榻上。
自窗口張望出去,越過重重梅枝,恰巧可以瞧見書房飛揚的檐角。
也不知蕭南燭那邊是何情況?
铮然一聲,琴音流瀉,如昆山玉碎般清泠動聽。
寧嫣回過身,閑雲閣正中央的紅木琴案上已擺好古琴。寧姝悠然坐下,指尖輕挑,潺潺琴音令一圈貴婦贊不絕口。
「吱呀」一聲,半掩的镂花門扉被風拂開,門外紅梅簇簇,映着白衣少女俯首撥琴的身影,美如畫卷。
寧嫣眼波流動,眼底乍然浮現前世少時,第一次見蕭南燭與寧姝相處的畫面。
那日深冬雪冷,花苑梅林凜凜盛開,紅豔似火。
她在百香居待得無聊,便到花苑中轉悠。結果一展眼,見到蕭南燭披着黑狐裘坐在花苑古亭中賞雪。
她眼睛一亮,貓見老鼠似的,撒丫子跑過去。
她當時正為南角偏院的歪脖子楓樹被砍斷一事煩惱。她很想問問蕭南燭,為何要下令毀掉楓樹?她都沒辦法翻牆去找他玩了。
随即,一段流水似的琴音飄入耳畔。
就見古亭外的梅枝下,雪地松軟,一名白衣少女發簪珠花,素手撥琴,笑容柔婉堪比夜空皓月,赫然是她的大姐姐寧姝。
她心頭一涼,止住步子。
盡管寧姝瞧着很溫柔,但對于舒氏的懼意,她不敢貿然上前。
寒風呼嘯而過,飄雪紛飛。
梅花撲簌簌落在少女雪衣肩頭,落入古亭內黑衣少年的腳畔,他們遠遠對坐着,正交談些什麽,氣氛怡然和樂。
自那以後的大半年光景,她不曾再跟屁蟲般纏着蕭南燭。
再後來,蕭南燭離府之日,長劍凜凜,親手斬殺了父親看守書房的抱劍莽漢。
她躲在角落裏,不小心瞧見了滿地的濃血。
此後十年、直至及笄長大成人,她都不敢再靠近蕭南燭。
舊憶如潮,拉回寧嫣思緒的,是高座上老夫人的一聲痛呼。
琴音将将收尾,老夫人捂着胸口,蒼皺臉頰上血色盡褪,忽地栽出椅子,歪倒在地上。
兩側侍女們驚訝的叫出聲,連忙蹲身扶人,一圈的婦人也吓得不輕,匆忙圍過去。
一時間,閑雲閣內慌亂不已,舒氏擰眉嚷道:“找府醫過來,快叫府醫啊!”
寧嫣眸中幽光暗閃,着急的擠進人圈兒裏:“祖母,您沒事吧?”
老夫人面色僵白,單手死按住胸口,唇齒用力張阖着,顯然是呼吸不暢。
寧嫣身量矮小,趁衆人不備時,鑽到老夫人身邊。
一雙肉乎乎的小手覆在老夫人手背上,悄悄揉捏老夫人的指腹。
她的身上傳出好聞的藥香,老夫人不覺有異,只覺靠近她一點,呼吸便順暢一點,不由拼命痙攣着往她身邊挪。
衆夫人圍在一旁,寧姝也着急忙慌的棄琴跑來,跺着腳詢問侍女:“快,快催催啊,大夫怎麽還不來。”
如此片刻功夫,老夫人已緩過氣來,睜開眼就見寧嫣緊張的小眼神,擔憂道:“祖母,您好些了嗎?”
老夫人面色猶是蒼白,重重咳了兩聲,撫着胸口坐到軟椅上。
她揮退侍女,顫巍巍朝衆位夫人擺了擺手:“近來肺髒不舒服,許是方才寒風灌進閣樓,一時受了些涼氣,夫人們寬心吧。”
諸位貴婦滿心疑慮,相觑一眼,這才緩緩歸座。
舒氏吞下口水,擡手扶過發上金釵,牽強笑道:“抱歉,讓大家受驚了,大夫馬上過來。”
一位帶孩子的夫人揉了揉小兒子的腦袋,有意活躍氣氛,便笑看了眼寧嫣。
“這小姑娘不僅生得可人,又有孝心,你們看到沒,方才她一過去,老夫人就好了!”
“說來當真如此,這三小姐莫不是福星降世?”
衆人聽罷,除卻舒氏,各個面露笑容。
寧嫣睜着水靈靈的大眼睛,只當聽不懂,乖乖巧巧應下。
她身上戴着自己配制的藥囊,不想被大夫瞧出端倪,便獨自退出了閑雲閣。
閣樓外初冬風緊,寧嫣堪堪拐了個彎,竟迎面撞入一道黑衣身影的懷抱。
那人小心攬住她,遂輕輕松開手。寧嫣擡眼一瞧,赫然是蕭南燭。
少年肩背峭拔,微微低頭盯着她,烏沉沉的眸中暗藏銳光,少有的凝肅。
寧嫣微懵:“小表叔,你怎麽在這裏?”
蕭南燭面色蒼白冷淡,蹲下身,聲線卻一貫的溫和從容:“小表叔擔心有人為難你,就過來看看。”
話畢,他頓了頓,反問道:“嫣兒,你上午為何突然路過書房?你平日從不曾往那裏走。”
寧嫣不語,看來蕭南燭當真光顧書房了。
她琢磨着回答,卻見蕭南燭指腹摩挲着袖擺,眉川輕擰,似在盤算着什麽。
“小表叔,你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想問我?”
寧嫣聲音清軟,一颦一笑皆有前世的影子。
閣樓外,簌簌紅梅被風卷入廊下,不經意落入她的烏發間,為她簪上一枚赤紅珠花,更像極前世嬌媚動人的女子。
你是不是前世的寧嫣——
蕭南燭思緒飛轉,心跳鼓噪如雷,說到嘴邊的話卻沒有問出來。
他的腦海中撥雲見日般,幾乎有了确切答案。
不然,為何她那麽巧路過書房,替他解圍、支開劍客?
為何她會知曉南角偏院的牆頭澆築着碎瓷片?
為何她小小年紀卻通達賭術,甚至不費吹灰之力的收拾掉傷害自己的奶娘?
為何她能如此游刃有餘的對付寧家人?
以及,她身上清清淡淡的藥香,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