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閑雲閣外,梅枝虬結,簇簇紅梅,明烈似火。

初冬的寒風卷着無數細碎花瓣飄進閣樓曲廊,落入小姑娘烏黑濃密的發髻,豔若珠花。

寧嫣略有所感,擡手欲将發上梅花瓣撚下來,身前的蕭南燭先她一步伸出手。

少年蹲下身,兩段瑩白指腹掐着一縷紅梅,漆眸沉沉望着她,又重複問了一遍。

“嫣兒,壽宴之前,你為何突然路過書房?方才寧老太太身體不适,為何你湊近沒多久,她竟好起來了?”

寧嫣愣怔,只覺蕭南燭聲音沉啞,隐有質問之意;

但他眉目平和、且神情溫煦,又絲毫沒有審視之态。

她一時摸不透蕭南燭在想些什麽,幹脆眨眨眼,含笑應付:“我瞧見有人落水,那裏離書房最近,自然去書房找人救命啊。”

話畢,肉乎乎的小手拍了拍胸脯,聲線甜軟:“至于祖母,夫人們說我是神靈附體,所以給祖母帶來好運氣了!”

蕭南燭未語,閣樓下傳來一陣急促腳步聲:“哎呀大夫,您快些,當心階梯!咱們老夫人突然不行了,您快上去看看。”

兩名侍婢引着一名手提藥箱的老大夫,穿過梅林小道,急行而來。

寧嫣捏了捏袖中藥囊,眸底幽光暗閃,得快些離開才行。

她此次配的藥方極其粗簡,且藥香已經全然揮發,若讓這大夫嗅出端倪就麻煩了。

“小表叔,咱們走吧。”她昂着小臉,懵懂微笑。

蕭南燭側目瞥過閣樓下的大夫,鼻尖清甜又熟悉的藥香味混着前世記憶滾滾而來。

他瞬間明白寧嫣的意圖,更确信這小姑娘就是前世的寧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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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輩子,他少時離開寧府,遠赴北境邊疆十年,歸京後仍是頂着「何大壯」的身份。

一時沒有落腳的地方,便再度随寧文斐住進寧府。

闊別将近十年,偌大寧府內,他唯一留有印象的只有寧嫣。

那時的寧嫣已然及笄,風華灼灼,如金似玉,乃京中公子們追之若狂的窈窕貴女,就連一向刻薄的寧老太太也寵她入骨。

他很詫異,本想問問緣由,誰知寧嫣每每在府中遇着他,都會主動避讓,甚至不喜與他說話。

他慢慢反應過來,心中莫名其妙的納悶,從此不再上趕着煩她。

直至有一日,暴雪侵襲皇城,寧府一棟失修的偏院被在風雪中坍塌。

恰巧那會兒,寧嫣在偏院的梅花枝上采雪水煎茶。屋頂轟然而下,他路過救下寧嫣,卻不慎與寧嫣一同受困廢墟之中。

那一日,他抱着昏迷的寧嫣躲在狹小密閉的廢墟中,足足被困三個多時辰。

重見天日時,他懷中除了淡淡血腥,還沾滿寧嫣身上清清軟軟的甜香。

脫險後,太子擔心他傷重,暗中安排心腹禦醫為他診治。

不巧禦醫聞見他身上甜香,大驚失色,直言香味中有濃醇的藥草氣,以砂仁等物混合而成,配法奇特、且用量過甚。長時間佩戴有傷肺、麻痹神經之效,尤傷老人,要他切記小心。

他腦海中浮現寧嫣的影子,細細一查,那嬌美機靈的寧家三小姐竟是個用藥高手。

十多歲的年紀,她就設法以兩副藥方控制寧老夫人的積咳之症。她在身邊時,寧老夫人身子便好些;

她不在,寧老夫人身子就差些。

如此數年,不必她刻意讨好,長齋禮佛的寧老夫人,自己便覺得她是上蒼恩賜的福星,一日也離不開她。

她也因此躲過國公夫人的苛待,在寧家過得如魚得水。

蕭南燭永遠記得,前世自己查至此處的驚訝、詫異,難以置信。

直到那時,他才恍惚第一次認識寧嫣,第一次真正認識那個少時纏着他、一口一個「大壯小表叔」、嬌嬌軟軟的小姑娘。

閑雲閣,侍女引着大夫踏上階梯,幾人腳步雜亂,發出「噔噔」聲響。

寧嫣愈發緊張,小臉皺巴巴的,擡手扯了扯蕭南燭衣角:“小表叔,咱們該走了!”

你再不走,我就先撤了!

蕭南燭望着她眼底浮動的幽光,沉默良久,唇畔牽起一抹寡淡的笑。

“好,此地風大,咱們先離開再說。”他安撫的揉揉小姑娘頭發,話音卻微微顫抖。

于是大夫踏上閑雲閣時,二人已從另一端樓梯下去。

閑雲閣下,數百株梅枝燦燦,宛若雲霞升騰。

寧嫣行于其間,微微松了口氣。于她而言,今日這場壽宴算是圓滿結束。身畔的蕭南燭卻面沉如水,緘默不言。

少年身形蒼勁,黑衣如幕布般覆在單薄的身軀上。臉頰泛着淡淡蒼白,愈發襯得眼角紅痣豔烈如血,勝似滿苑梅枝。

寧嫣隐約覺得他心情不佳,莫非是潛入書房遇到意外了?

午宴前她在書房外,以大小姐落水之事引走守門劍士,那名劍士救人之後,發覺落水者并非大小姐寧姝,必定很快趕回書房。

也不知蕭南燭可曾與那劍士撞上?若有交手,蕭南燭是不是負傷了?所以蒼白着臉,心情也不好?

寧嫣暗暗琢磨,擡起小手覆上蕭南燭玄袖下的手掌:“小表叔,你不開心麽?”

蕭南燭指尖冰涼,微微一顫,險些縮回手。

寧嫣頓住腳步,認真道:“小表叔,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話雖問着,她卻肯定蕭南燭當真負傷了,心中不由漫起一陣擔憂。

蕭南燭進府前不知經歷了什麽,身體已然不似常人康健,這次若再落下病根就不好了。

寧嫣暗自嘆息,小手将他寒涼的手掌握得更緊一些。

蕭南燭思緒輾轉,掌心突如其來的熱度一路傳至心尖,溫暖柔軟似一團棉絮,驅走渾身入骨的寒意。

他緩緩側過身,從寧嫣晶燦、澄澈的烏眸中找到自己的身影。

良久,艱澀開口:“寧嫣,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寧嫣眉間輕蹙,微微睜大眼睛:莫非蕭南燭看出她暗中算計老夫人了?

前世的少年蕭南燭就不是省油的燈,看出來倒也不奇怪。

她垂眸,醞釀着如何應付,卻聽蕭南燭啞聲道:“寧嫣,你這是在關心我。”

“……”寧嫣眨眨眼:“小表叔看上去身體很差,我關心你不對嗎?”

蕭南燭緊抿薄唇,心跳如鼓,腦海中千頭萬緒擰成一股絲線,漸漸明朗。

眼前紅衣小姑娘,的确是帶着前塵記憶的寧嫣。

因此她才六歲稚齡,便有辦法收拾奶娘、讓國公夫人吃癟,甚至精通藥理、借用藥方在老夫人昏厥時令其清醒,引起衆人注意。

她甚至完美的猜到他今日會趁亂潛入寧府中樞書房,因此提早幫他引走守門劍侍……

但她沒認出他是前世的蕭南燭。否則依着她前世性子,見到他如同避貓鼠一般,斷不可能與他這般親厚。

“小表叔,你沒事吧?”寧嫣不知他在忖度什麽,捏了捏他寒冰似的手掌。

蕭南燭回神,掌心暖乎乎的溫度令他憶起今生初遇那日。

深秋暖陽、花苑山池下,小姑娘也曾這般牽着他冰涼的手,說笑着逗他“小表叔長大以後,把自己送給嫣兒做夫君好不好……”

盈盈笑語猶在耳畔,蕭南燭臉頰一陣燥熱,耳尖蹿升一片緋紅之色。

梅林冬風蕭飒,寧嫣打了個噴嚏,忽見蕭南燭蒼弱的臉頰騰起兩團紅霧,微怔道:“你是不是發高燒了?小表叔。”

莫非是在書房與那劍士交手所致?

寧嫣擔心,墊起腳尖,擡手去探他的額頭:“冬日天寒,耽誤不得,你還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手心将将觸及額發,蕭南燭被燙到一般,連連閃躲着逃開。

兩頰緋色如霧,耳尖更是滴血般的殷紅,局促的寬慰:“沒怕,小表叔沒事。”

寧嫣皺眉:“那你臉怎麽這麽紅?是不是哪裏傷着了?”

蕭南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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