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壽宴次日,寧府撤下漫天紅綢,府中侍婢小厮們匆匆忙碌着清掃庭院。
寧嫣自百香居出門,一路穿廊繞柱,嬌小的身影掠過重軒綢幔,行到長康堂附近的假山池苑。
假山下冬景寥落,枯敗的花樹迎着晨風嗚呼作響。池塘藤橋上缭繞的花蔓亦是凋零萎縮,凝着薄薄的霜花。
寧嫣踏上藤橋,眼瞧長康堂近在前方,心中生出些悔意。
應當先去探探蕭南燭,再來拜會祖母的。
昨個兒,閑雲閣百株紅梅間,她擔心蕭南燭傷勢,随口多關心了兩句。
也不知怎麽,蕭南燭面色潮紅,俨然起了高熱。許是怕她擔憂過甚,揉着她的腦袋寬慰了幾句,獨自逃走了。
也不知他昨夜請沒請大夫?若是他在書房與那守門劍士交過手,可曾被認出來?萬一被認出來,招來豫國公報複怎麽辦。
「啪嗒」一聲,石子投入池塘,藤橋下幽綠的池水激起圈圈漣漪。
寧嫣已行至藤橋正中,被唬了一跳,忙斂神朝橋下瞥一眼,不覺駭然。
這藤橋橫貫池塘兩端,橋架以細藤子扭編而成,如一張漁網托舉中間的雕花橋木。
而她前方左手邊與橋木相銜的藤條竟斷開一截,如此便在橋木邊漏了個破洞。
大人通行倒是無礙,她這樣的小孩身軀卻足夠掉落池水。
初冬寒涼,池水深冷,若失足落水可不得了,須得好好注意才是。
寧嫣拍拍胸脯,朝周邊張望一眼。方才石子投湖來得蹊跷,可四處寂寂又無旁人。
她擰眉,小腳邊的橋木上橫七豎八卧着幾枚石子。
Advertisement
莫不是她方才想蕭南燭的事出了神,自個兒不留心踢了塊石子下水?
如此想着,寧嫣小心越過藤橋,未多時,便行至寧老夫人所居的長康堂。
長康堂雕飾華美,終年佛香不斷,四方窗牖上還貼着紅帛漆金的「壽」字,耀耀奪目。
廊檐下的欄杆榻板上,幾名綠羅短襖的侍女正玩鬧着談天,老遠便聞得笑聲,如清鈴般悅耳。
寧嫣從容上前,湊近侍女們紮堆的欄杆:“姐姐們,祖母是住在這裏嘛?”
她聲音拿捏的輕軟又甜膩,幾名侍女話聲齊齊頓住。
衆人回身探去,只見一個紅裙白襖的小姑娘昂着笑臉,肌膚白淨,唇點朱紅,小仙童似的稚嫩可人。
水靈靈的眸子如紫葡萄一般、又似藏匿無數繁星,倒映着她們的臉龐。
“诶呀,這不是三姑娘麽?!你大清早怎麽也來了?”一名侍女知她處境艱難,心生憐愛,忍不住将她拉進廊下問候。
寧嫣聽見「也」字,稍稍留心,笑應道:“昨日壽宴,祖母聽大姐姐撫琴時,身子不适昏厥,嫣兒很擔心,就過來看看。”
幾名侍女相視一瞬,牽起她的小手往屋裏走,語氣憐惜:“三姑娘有心了,白姨娘和二小姐母女在裏頭,老夫人将将起榻,你且進去看看吧。”
寧嫣聞言,明眸中靈光四溢,聲音甜甜的謝過侍女。
那小兔子般受寵若驚的眼神惹得衆人愈發憐愛,恨不得将她揉進懷裏,争相引她進屋。
老夫人正歇在長康堂主院的東暖閣,寧嫣甫一跨進門檻,便有熱浪撲面,隔絕開外界的寒氣。
侍女們收斂笑容,素手掀開湘簾,朝床榻上幹癟枯瘦的老人禀報:“老夫人您瞧,三小姐大清早來看您了。”
寧嫣小小的身體鑽過簾子,稍稍瞥過屋內寧婧母女,徑自走到床榻邊屈膝福禮,俏皮又不失敬重:“祖母安好!”
老夫人手捂金袖爐,正倚着引枕和寧婧母女說話。忽見一道紅團子似的嬌小身影跑過來,不覺詫異。
她前傾身子,凝眸打量,聲音略略沙啞:“小嫣兒?你來作甚?”
寧嫣跪在榻邊,小手偷偷絞着袖擺,恰到好處的透露着一絲不安:“我進府這麽久,還沒有人帶我來給祖母請安,我就想着自己來過看看……”
老夫人瞧着小姑娘軟軟糯糯的聲氣兒,心口驀地一暖,朝榻邊的雲嬷嬷擺手:“眼瞎了不成?還不快扶起來!”
雲嬷嬷忙上前攙寧嫣,溫聲笑道:“三姑娘,地上涼,可別凍壞了!”
“嫣兒謝過祖母!”寧嫣起身,朝老夫人勾起個澄淨的笑臉,身上淡香袅袅,更是清甜動人。
老夫人滿意地打量她幾眼,深深吸了口氣,忽而喉頭發癢,猛地咳嗽起來。
屋內衆人一頓緊張,連忙上前探看。
雲嬷嬷率先撫着老夫人胸口順氣兒,朝簾外一衆侍女揮手:“你們且先出去,看看老夫人的藥熬好了沒,別在這杵着!”
侍女們應聲,紛紛退出屋子。
床榻下首侍立的年輕婦人攥緊絹帕,蹙眉擔憂:“母親,您又不舒服了麽?可要招府醫過來瞧瞧?”
老夫人眯着眼緩過氣來,沒好聲道:“招什麽招,太醫哪能說到就到,府裏那些個藥堂野郎中,盡是庸醫,請來給我添堵不成?!你什麽時候見我許他們近我的身?!”
年輕婦人噎住,讷讷點頭:“母親教訓的是。”
寧嫣眸光微動,側目打量這婦人。
她聲細如輕柳,膚白如皓雪,五官秀美,一襲黛藍繡銀絲暗紋的裙襖,發間配飾清簡,僅簪着一支銀鶴镂花的珠釵。
與前世如出一轍的素雅裝束,卻絲毫不掩眉眼間潋滟動人的風致。
這正是寧婧的生身母親,寧府深居簡出的二姨娘,白悅。
寧嫣望着白姨娘片刻,白姨娘心有所感,溫溫垂首微笑:“三小姐,我是白二姨娘。”
寧嫣乖巧斂袖,福身行禮:“嫣兒見過二姨娘。”
随即頓了頓,朝白姨娘身後的小姑娘也福了一禮:“見過二姐姐。”
寧婧眸底壓着怒恨,面如菜色,縮着膀子躲到白姨娘身後:“姨、姨娘,咱們先走吧。”
寧嫣:“……”
這是那個嚣張跋扈的寧二小姐?
老夫人自雲嬷嬷手中接過一盞暖胃香茶,不耐道:“想走就走吧,省得大早上擱這兒礙眼。”
說罷,又覺得不解氣:“半點規矩沒有!來給祖母請安,一炷香都沒坐滿,就嚷着想走,要走了也不知拜禮,越大越不懂事!”
白姨娘抿唇,護着女兒,生生受了罵。
寧嫣未語,瞧着白姨娘尴尬的面色,心中頗為唏噓。
白姨娘出身青樓花魁,地位微賤,前世今生皆是這副溫軟性子,默默無争。
前世寧府敗落時,禁軍将府邸圍得水洩不通,她為護女兒出逃,死于禁軍亂刀之下。
這樣一位好母親,寧婧卻瞧不上,一口一個姨娘。平日尋得功夫,只曉得拼命往「母親」舒氏面前晃悠。
白姨娘朝老夫人屈膝福了福身,又拍拍寧嫣的肩頭:“三小姐性情乖覺,當真可人,聽聞昨夜為大小姐看診的大師留宿國公府,說大小姐身子好轉,不必去京郊修行了。”
“如此,三小姐便也不必代替她去寺廟,往後你們姐妹三人一同在宅子裏玩耍,倒正好做個伴。”
話至此處,白姨娘恍惚發覺自己失言,蔥玉似的手指輕掩檀唇,神情浮出幾分懊惱之色。
寧嫣笑盈盈望着她,只當聽不懂。
白姨娘緩神,見自己一席話不曾引得小姑娘傷心,老夫人也沒怪罪,便趕緊牽着寧婧退出屋子。
寝屋外冬風漸盛,離了香炭暖火,寒氣肆虐。
寧婧吸吸鼻子,小臉擰巴,一把甩開白姨娘的手。
她氣惱的轉身離開,瞥眼間,卻見院落拐角處一株碧松下,立着一道玄衣少年身影。
蒼勁挺拔,面目煞白,幽深的眸子盯着她,泛出森森寒意。
寧婧尚未放松的心竅猛地揪緊,連連朝白姨娘身後閃避,垂眼怯問:“姨娘,我、我方才在屋裏沒說那死丫頭壞話吧?”
“什麽死丫頭?”白姨娘納悶望着她,無奈道:“不曾啊。”
寧婧重重舒了口氣,白姨娘瞧她這般模樣,擡眼四處張望一番,見院中寂靜如常,心下愈發不解。
這孩子莫不是撞着鬼了?
母女二人姍姍離開長康堂,蕭南燭負手緩行,避過庭院忙活的侍從們,悄然站到寝屋雕花窗外。
雕花窗半掩着,窗檻上擺有兩只插梅枝的素胚細頸長瓶,透過長瓶梅枝,隐約可見屋中走進兩名端藥的侍婢。
寧嫣正坐在老夫人榻邊,兩手托腮與老夫人談笑。
雲嬷嬷掀簾行至外屋,揮退侍女,将藥案置于紅木圓桌上:“老夫人,先用藥吧,昨個兒大夫說您的咳症馬虎不得,這藥若涼了,更難入口。”
寧嫣耳尖微動,舉起嫩藕似的小胳膊,眉眼彎彎的搶聲:“祖母您看,那香爐裏安神香燃盡了,不如讓嬷嬷換香,孫女兒來伺候您用藥,盡一盡孝心可好?”
老夫人揚眉,朝紗帳外漆幾上的金獸爐瞧一眼,一炷長香灰燼斷落,果真燃盡。
雲嬷嬷走過去添香,湊趣道:“那便讓三小姐來吧,老夫人嘴刁,您喂的藥,她老人家說不定會喝。”
“當真嗎?”寧嫣小嘴輕抿,眉間壓抑着歡喜,眼神亮亮的懇求老夫人首肯。
老夫人受不住她這般小眼神,只好點頭應下:“那你過去把藥端來吧,仔細別灑着。”
寧嫣滿口答應,撚着小碎步踱至桌邊端藥。
她人生得矮,踮起腳尖,方可取下藥碗。
一雙肉乎乎的小手揭開碗蓋,朝碗中淡褐色的湯汁吹了口氣。趁屋內幾人不備時,袖口緩緩抖落一包藥粉,有條不紊撒入湯汁中,又以瓷勺輕攪了一攪。
從蕭南燭的角度望過去,她嬌小的身子籠在窗檻爛漫的梅枝中,雙瞳剪水,神情幽雅,只站着不動,便有前世及笄後寧嫣的灼灼風采。
“祖母,藥來了!”
寧嫣端着藥走到榻邊,嘴角彎着蜜糖似的甜笑:“您用了藥,往後一定像長康堂的名字一樣,長壽安康!”
老夫人抿了口苦澀的藥汁,微揚的眼尾擠出一排皺紋:“你小小年紀,還識字?”
“識得一些的。”寧嫣坐上軟榻,小手又遞出一瓷勺藥汁。
雲嬷嬷添完香走過來,見老夫人心情上佳,忙笑道:“小孩子說話最是靈驗,不若三小姐再說些吉利話,為老夫人攢攢福氣!”
寧嫣歡喜不已,忙又一轱辘吐出許多祝壽之詞,哄得老夫人笑顏不斷。
末了,直摟着寧嫣,親切惋惜:“頭幾年丢你母女出府,當真可惜了,改日我将你挪來長康堂住着如何?女孩就該嬌養着,你來這裏也可陪着祖母解悶。”
寧嫣眸光剔透,羞怯的垂頭:“多謝祖母!不過嫣兒能留在國公府就心滿意足了。”
蕭南燭立于室外,抱臂倚着牆,屋內小姑娘黏糯、稚嫩的聲線緩緩傳入耳畔,如裹着蜜餡兒的湯圓。
她前世混跡公侯世族圈子,一直如此,不費吹灰之力便可鼓動人心。侍女的憐惜、老夫人的歡心,似乎一切都在算計之中。
只是她如此謀略得當,為何獨獨沒有認出他也來自前世。
因為不在意,所以不曾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