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假山池苑下,寒風漸盛,婢女小厮們好一通忙活,終于将寧姝撈上岸來。

寧嫣隔着老遠,尚能聽見寧姝顫顫抽泣聲,回過頭瞧瞧,幾名奶媽子已将寧姝抱進懷裏,吵鬧的簇擁着寧姝離開池塘。

“嫣兒?”

蕭南燭見寧嫣側首關心寧姝的狀況,心中頗為不滿。方才就該下些重手,直接讓那大小姐在水裏淹死得了。

前生少年時,他在寧府寄居那一年,也曾被寧姝柔婉的表象欺騙。

以為寧姝不僅是個知琴知棋的名門閨秀,更性情純善,與寧府其他勢利之人不同。

故此,他離府前,曾數次對寧姝提及小寧嫣在百香居處境窘迫。寧姝面色慚愧的解釋自己不知情,更說會好生照料庶妹。

可惜也不過說說罷了。

若非十年後再入寧府,他順着寧嫣偷制藥囊一事,得知寧嫣這些年過得艱難,他險些要以為寧姝當真是個恭順謙良的好姐姐了。

蕭南燭似笑似嘲的勾了勾唇線,悄悄攥緊拳頭,蜷曲的四指狠狠撐開掌心。

自虎口蜿蜒而下的血痕瞬間被扒拉開,滲出絲絲縷縷鮮血,洇紅蒼白的掌心。

寧嫣:“……”

她回過頭,就見蕭南燭攤出的手掌血色淋漓,不禁瞪大眼睛:“你、你這是怎麽了?”

蕭南燭眸若藏星,思忖道:“許是擦傷之處淤血滲出來,以致于傷口突然裂開。”

寧嫣斂眉,震驚望着他:“可你方才不是還好好的?”

蕭南燭無辜的搖搖頭,神采間竟隐隐蘊着一抹委屈:“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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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嫣腦海掠過夢境中他執匕首在掌心劃出鮮血,将血色一點點洇入她的墓碑「寧嫣」二字的畫面,心中悵然,忙朝他掌心又呼了口熱氣。

“唉,你痛不痛?”

蕭南燭眸光微閃,輕聲應和:“有點。”

“小表叔,你還是好好照顧自己身體比較好。”

“等下回去要記得自己再處理下傷口,冬寒天冷,傷好得也慢,切忌碰水,知道嗎?”

話說着,小姑娘自腰間解下一條假飾的赤色滿繡束帶,小心綁到蕭南燭手心。一圈又一圈,動作細致柔軟,像在對待一只精致的細瓷瓶。

事實上,蕭南燭的手确實好看堪比細瓷。骨節勻稱,手指蔥玉般修長有力,拭去血珠,裹上紅豔豔的軟帶子,在掌心打出蝴蝶結,比女兒家精心養護的素手還美上幾分。

寧嫣斂容為他包紮,末了才滿意的笑了笑,眉眼舒展開來,恍如冬日陰晦天色中的一抹燦陽,暖入心髓。

蕭南燭望着她專注的神情,心跳砰然,忽而生出些松快之感。

寧嫣雖沒認出他的身份,但她分明記着前世對他的不喜,在今生卻還願與他親近,想來并沒他所想的那般讨厭他。

甚至,她初見時還曾逗弄的問他「長大以後,他可不可以把自己送給她做夫君」诶……

蕭南燭抿唇,耳尖如暈開的雲霞般,泛起微紅色澤。

寧嫣松開他的手掌,瞧了眼天色,糯聲道:“小表叔,我要去給祖母請安,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吧。”

蕭南燭抵唇輕低咳了聲,知她另有盤算,便揉揉她的鬟發:“好,那你先過去,回頭小表叔再去看你。”

暮色四合時分,寧姝落水之事驚動阖府上下。此刻,寧嫣已趴在長康堂內的書案上,為老夫人抄錄經文。

長康堂內室清淨幽寂,檀香袅袅。

寧老夫人一日不曾起榻,正靠着引枕坐在暖榻上喝藥。

床榻邊兒的楹窗下設有小案,寧嫣搶着呈上藥碗之後,迎着暮色坐到窗下抄錄一則祝禱經文。

小姑娘執筆許久,手腕發酸,忍不住擱下筆歇息片刻。

老夫人正望着她,将藥碗遞于身側侍女,溫聲道:“嫣兒啊,累了就別寫了,明兒再寫。”

“為祖母抄錄經文,嫣兒不累!”

寧嫣回首望着老夫人,聲音甜軟輕快,眸光着重掃過侍女手中藥碗,見湯藥空空如也,嘴角微微凝出一抹笑容。

老夫人滿意點點頭,貼身的雲嬷嬷掀簾進屋:“老夫人,國公爺來瞧您了。”

話畢,一名中年男子踱步進來。

發飾瑪瑙玉冠,面目周正不俗,身着藏青圓領長袍,腰間墜着銀魚袋子,赫然是豫國公寧文淵。

屋內侍立的幾名侍女齊齊福身,寧嫣也懂事的離座拜禮。

“你們且退下,”國公爺朝侍女們揮揮手,遂又行至榻邊,親自朝老夫人彎了彎腰:“母親,您身子可好些?”

老夫人眼角皺紋微揚,笑應道:“老毛病,不打緊的,姝兒可怎麽樣了?”

國公爺尋了張雕花圈椅坐下,又自雲嬷嬷手中接了盞熱茶飲下,方嘆息不止:

“那孩子打小身子就弱,前些日子染了風寒還沒痊愈,這又失足落了水,起了高熱,大夫說這季冷冬只能在榻上躺着了。”

說完,眼尾輕輕一掃,才見楹窗下的書案邊立着一道紅衣身影。身後花瓶中紅梅爛漫,襯得她嬌小可愛,面目喜人。

寧嫣眉眼彎彎,乖巧的上前屈膝跪下:“小女嫣兒請父親安。”

豫國公不語,狹長的眸子掠過詫異之色。

老夫人笑道:“怎不識得了?這是莫姨娘的孩子,前些日子你不是在家宴上見過?”

“爹爹,這段時日嫣兒一直想去看望您,只是擔心打擾您處理公務,也、也沒人帶我去,所以才遲遲不曾向您請安……爹爹莫不是将嫣兒忘了?!”

寧嫣兩只紫葡萄似的眸兒住住盯着豫國公,語氣更是撚着腔兒,拿捏着恰到好處的失落,雛莺般袅袅動人,惹人憐愛。

果真片刻之後,豫國公面露愧色,親自起身扶她:“好孩子,快起來。”

說完,他壓着眉,嘴唇幾番張阖,卻不知該說些什麽了。

寧嫣對自己這位父親也算有些了解,此人除卻在嫡長女寧姝面前,會不自覺露出些為父者的慈愛親和,在她與寧婧面前向來是端着架子的。

更遑論,她被他遺棄在京外鄉莊五六年,眼下他心底除去愧疚、難堪,怕是沒旁的情緒了。

過多無法補償的愧疚,會讓人破罐破摔,泯滅良心。若豫國公因為這事排斥自己,那便得不償失了。

寧嫣抿抿唇,打算出言告退,左右她帶來的藥粉已被老夫人飲下,再待下去也無甚意思。

正待開口時,誰料一旁候着的雲嬷嬷瞧出國公爺的尴尬,上前摟住她,笑着引她往外屋歇息:

“三小姐,這經書抄多了傷眼睛,老奴命人端了碗花膠粥來,您喝了解解乏吧。”

寧嫣被推至外屋桌邊,只好應下。

老夫人隔着湘簾打量她,朝國公爺努努下巴:“你瞧瞧,這小丫頭真不比二丫頭差,讀書識字一樣不落,今兒為我抄了小半日祝禱經文,聽說小孩子抄的經文最能上達佛耳,靈驗無比。”

雲嬷嬷垂着手,進屋搭腔:“可不是!那日壽宴老夫人身子突發不适,三小姐一過來,老夫人就慢慢好了,今兒老夫人也是自清早就開始難受,下午三小姐來坐了半日,老夫人心裏又慢慢舒暢了。”

豫國公未語,老夫人拍拍被褥,眼底閃着精光:“當初那莫姨娘就不錯,都是舒氏那個毒婦,硬是容不得她。”

“當初兒子費老大勁兒納她進府,舒氏打發她走時,母親您是滿口應允的。”豫國公思及往事,語氣涼飕飕的。

老夫人噎了一下:“對了,為姝兒看診的那位佛師可走?他怎說的,若是不必這丫頭代替姝兒去寺廟,那便将她留在府裏好生養着吧,我總覺着她是我的福星。”

豫國公蹙眉,又讓嬷嬷添了盞茶,搖首道:“大師早走了,說是不可貍貓換太子,母親既然喜歡,便讓這丫頭留下陪您解悶吧。”

“只是姝兒這次病得兇險,舒氏怕是騰不出手照顧她,您自己看着安排這丫頭罷。”

老夫人應下,又念及寧姝卧病之事,忿忿吐了口氣:“姝丫頭底子弱,萬一落了病根可不得了,都是舒氏那個毒婦,平日也不知在忙什麽,女兒都看不好!”

豫國公抿茶:“母親,姝兒是為了來給您請安,才會在藤橋上落水的。”

老夫人:“……”

兩人說話倒也沒刻意避着寧嫣,寧嫣坐在外屋品食花膠粥,耳畔母子的聲音斷斷續續,倒也頗有意思。

他們說着說着,竟從舒氏身上談至晉國公舒家。

老夫人淡淡哼道:“說到底還是晉國公府勢大。否則斷容不得舒氏在咱們府中只手遮天,連幾個妾室都不許你納,自個兒又生不出兒子!”

“若再兩年她肚子還沒動靜,我斷是要為你再招妾室了,堂堂一個國公爺,府中就一房姬妾,像什麽話!”

“再多納幾房開枝散葉,大不了按着莫姨娘那般,生出來将大人料理了便是。”

豫國公不耐的嘆息:“母親暫時少提這些罷,這府裏數代襲爵、外強中幹您是知道一些,可卻不懂近來朝中的不太平。”

“半年前聖上後宮生變,四殿下生母蘭氏謀害元貴妃雙生子流産,那蘭氏被賜死還沒兩日,四殿下就在京外遭歹徒圍殺,至今屍身下落不明。”

寧嫣聽至此處,黏稠的湯粥入喉,嗆得她猛咳了起來。

一名年輕侍女好心為她拍了拍背,就聽裏屋豫國公沉聲續道:“聖上至今仍在派人深查此事。雖沒查出首尾來,但也在懸崖底找到四殿下殘留血衣和無數箭矢,怕是被萬箭穿身,又遭了野獸,連骨頭都不剩了。”

老夫人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納悶道:“這與晉國公府有何幹系?”

豫國公有些疲累,斂眉解釋:“朝中不少人都說四殿下之死,是晉國公府暗中動手。”

“雖說晉國公趕着雨夜跪到聖上面前,一口咬定此事與他無關。可他們舒家如日中天,為了替大皇子登上太子寶座多掃清一個障礙,也不奇怪。”

“眼下流言蜚語四起,加之晉國公府兵權在握,本就招聖上忌憚,他們在朝中日子愈發不好過了。”

“兒子依附晉國公府,自然也是如履薄,哪還有心思納妾……”

寧嫣耳畔嗡嗡作響,兩人話聲漸遠,蕭南燭殘弱的面色、前世少時厭悒的性情緩緩竄入腦海。

這便是事情原委麽?

生母被賜死、十二歲陷身朝堂內鬥、墜落高崖、萬箭穿身、被迫掩埋身份在皇宮外游蕩……

前世有關四殿下蕭南燭的過往,京中之人鮮少提及,人們只知曉他自邊關歸京後英姿赫赫,無限風光,乃大燕的實權重臣。

寧嫣醉心于貴女圈的雅集小宴,更是從不曾聽說這些朝堂秘辛。

所以蕭南燭前世活得多辛苦?

那個性情孤僻的玄衣少年,死抿着唇、時常攏着狐裘孤坐在屋頂賞雪;

今生卻選擇蹲在她面前,陪她言笑晏晏,他望她的眼神永遠溫和清潤,心底卻壓着多大傷痛?

寧嫣手中握着湯匙,花膠粥入口鮮甜,她心中卻無端漫過一陣綿密的酸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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