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寧嫣自長康堂脫身時,豫國公和老夫人仍在暖閣內敘話。

暖閣外夜色空寂,風氣清寒,寧嫣心緒卻愈發燥悶。

她自豫國公不鹹不淡的語氣中,勾勒出蕭南燭入寧府前的曲折遭遇,心中堵着塊巨石般,沒來由的難受。

“三小姐,天黑了,奴婢送您回百香居吧。”一名年輕侍女聲音輕柔,手提着紗燈走至她身畔。

寧嫣仰臉報以一笑,擡臂接過她手中系穗子的燈杆:“不必勞煩姐姐,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侍女奉嬷嬷的令送她,哪敢由她一人折返,彎腰揉揉她的臉:“夜色瞧不清路,還是奴婢送您吧。”

“左右不過是在府裏,我不會有事的,姐姐忙了一天,不想早些歇息麽?”寧嫣眸底流轉着心疼之色,軟軟推拒。

那侍女猶豫片刻,也不再多說什麽:“那三小姐沿途小心,切莫靠近池塘,仔細別磕着。”

寧嫣颔首,黃澄澄的燈光暈着她圓潤稚氣的小臉,膚色細膩又溫暖。

她轉出長康堂院落,獨自提燈朝南角偏院行去,打算先去瞧瞧蕭南燭的境況。

這廂她緩緩走着,蕭南燭則在偏院裏與寧文斐談論豫國公書房之事。

老夫人壽宴那日,寧文斐被赴宴官僚灌了不少酒。

當日壽宴結束,戶部又傳來急件,說是外撥邊地的糧饷數額不對。寧文斐身負戶部侍郎之職,酒勁兒還沒過,便匆匆趕至官署察問情況。

一連忙了許多日,白日夜間皆歇在戶部司,還時不時被聖上傳召問話,竟不曾抽出功夫回寧府瞧瞧。

此刻偏院正堂內燭火幽幽,寧文斐苦着臉,一面烹茶一面吐苦水。

蕭南燭坐在他對側的小案前,耐着性子聽完始末,又揉了揉耳骨,這才朝他案上扔出一張素箋:“別抱怨了,是晉國公那邊的小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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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文斐唬了一跳,茶案上水爐咕嚕咕嚕冒着白煙,他撿起素箋拆開,就見兩排筆鋒淩厲的名字列于紙上,大都是不曾見過的名字。

“這什麽?”寧文斐語氣狐疑,擡眼望向神情疏淡的少年。

“晉國公大人野心勃勃,私下裏不止賣官斂財。”

蕭南燭垂目,不輕不重的說着:“他幾名族弟在各州為官,手握重職,這是他們伺機私征田賦、強占土地的證據。”

寧文斐再度掃過名單,震驚不已:“這是你從我大哥書房裏謄抄出來的?”

“并非書房,是暗室。”

蕭南燭單手斟茶,解釋道:“寧府書房下修有暗室,內設機關,裏面金銀兩千箱,以及豫國公為晉國公府遮掩、經手的賣官證據都在裏面,此事我會處理,你們不必費神。”

“你手上名單算是意外之喜,這些官員雖非晉國公麾下黨羽,但全與私征田稅之事有關,父皇最忌諱官官相護,你可交于三皇兄,着重留意此事。”

寧文斐捧着紙箋,激動的觸翻茶盅,起身亂轉:“甚好甚好,如此數罪并罰,一舉扳倒晉國公府更有勝算了!”

話畢,他朝蕭南燭肩上拍了一把:“此事結束,也算為你報仇了,不枉你辛苦躲這半年!”

蕭南燭沉眸未語,茶盅抵在唇邊,眼底掠過一絲郁色。

前世少年時,後宮生變,母妃涉入貴妃流産一案,被誣陷為主謀,于深宮自刎慘死。他回宮途中遭受伏殺,重傷瀕亡。

外界流言紛亂,朝臣只當是大皇子母族晉國公府暗中下狠手。

僅有當事之人、以及極少數太子親信知曉,是二皇子母族一黨在京郊荒野截殺他、至他墜崖。

在他墜崖生死未蔔之後,二皇子母族又偷偷造勢,将此事嫁禍到晉國公府身上。

而太子在吏部輔政,正尋到晉國公大肆賣官的蛛絲馬跡。若想迫使父皇對晉國公府下手,那他假死、坐實了晉國公府謀害皇子的罪名,再揭發晉國公府賣官之事,是最穩妥合适的。

因着這番緣由,前世晉國公府全族流放、舒妃與大皇子倒臺之後,他為免欺君之罪,沒有回宮。

而是在太子協助下遠赴邊關,十年後攜戰功歸京,受封一等鎮北将軍之爵位。若非無意中被父皇識出身份,他甚至不願認祖歸宗。

而他壓在心裏的母仇,一直以為是晉國公府舒妃、抑或二皇兄一脈陷害所致。直到前世瀕死之時,方得知自己無仇可報。

母妃非誰所害,人家甘願頂罪,死得無怨無尤。唯一遺憾,不過是丢他一屆年少孤子獨留人世罷了。

蕭南燭輕嗤,細長濃密的眼睫遮住眸中思緒,掌心摩挲着一塊血色蓮紋玉璧。

玉璧質感圓融,觸手溫涼,乃罕見的上佳絕品。

他把玩片刻,恍惚想到寧嫣白日受寧姝刁難的畫面,眸中暗光湧動,昂首試探寧文斐:“斐大哥,我此番可算立大功?”

“自然!私征徭稅可不比賣官罪名小,這份名單太重要了!”

寧文斐仍舊難掩激動,轉了兩圈,強逼着自己坐下。

蕭南燭骨節勻稱的手指扣在茶案,眸光深邃的望着他:“那可否讨些勞酬?”

寧文斐樂呵呵眯着眼,斟茶飲下:“殿下想要什麽,盡管提!”

“先給我五千兩銀票。”

他話畢,寧文斐一口香茶連水帶葉的噴了出來。

夜幕無星無月,如漆墨般深遠幽冷。

寧文斐有樁公務急待處理,揣着素箋離開時,寧嫣正巧趕到偏院門口。

小姑娘身量嬌小,雙手提燈,昏昧的燈光映在她瑩潤白嫩的臉龐上,暖光融融,像個行于夜色的小仙童。

寧嫣也瞧見寧文斐,見他頓步打量自己,便主動湊上前福身行禮:“嫣兒問三叔叔安!”

小姑娘雙眸靈動,聲音軟糯清甜,小臉白嘟嘟的似個雪玉團子。

寧文斐眨眨眼,心角頓時塌陷一塊,蹲下身揉捏寧嫣的臉頰。

“你叫小嫣兒是吧?當真可愛喜人,你幾歲啦?再叫聲三叔來聽聽。”

寧文斐聲音清朗,生着一雙含情桃花目,笑容也如前世一般明淨風趣。

寧嫣前生與他并無過多交集,從不曾挨得這般近,連忙扒拉他的手,又笑吟吟喚了聲「三叔」。

“小嫣兒真乖!”寧文斐口中誇着,又不滿足的揉揉她的鬟發,最後改手刮了刮她的鼻子。

“沒想到我大哥還能生出這麽可人的小閨女,你來這裏做什麽?怎沒丫頭婆子跟着?夜路這麽黑,一個人被拐跑了如何是好。”

話至此處,院中響起一道突兀的少年聲音:“你在幹什麽?!”

寧文斐兩人齊齊怔住,就見蕭南燭面色不悅,疾步行來。少年玄袍冷肅,踏出門檻,一把扯開寧文斐的手:“別胡亂擺弄她。”

寧文斐:“……”

寧嫣晶亮的眸中亦有詫色,朝蕭南燭身邊靠近一些,軟聲笑道:“三叔,我是來找小表叔玩的。”

寧文斐恍悟,前段日子,蕭南燭囑咐他幫襯着這位新入府的小庶女來着。只是近兩日戶部司雜務繁多,他剛上任忙得頭昏,一時給忘了。

如此想着,寧文斐略有些不好意思咳了聲:“那你們二人作伴吧,小嫣兒,三叔叔公事在身,改日回府瞧你。”

寧嫣乖覺點頭,擡手揉了揉臉蛋,暗道還好蕭南燭出來的及時。

不然她怕是要被這位三叔當成包子搓圓揉扁了。

寧文斐猶覺不夠,又瞧了眼神采郁郁的蕭南燭,笑道:“嫣兒啊,你替三叔多陪陪你這位小表叔,可別嫌棄他。”

“他年紀雖小,性子卻極差,又悶又冷又兇,還不愛說話。”

“不僅不愛說話,他平時也不會笑,若欺負你,你也別怕,他對誰都這樣,總是一張嘴就……”

“你該走了,”蕭南燭驀地開口,聲色清冽,目光淩寒盯着他,“你怎麽還不走?”

“……”寧文斐語氣生生頓住,見蕭南燭面色不善,暗笑這小子到底是個少年人,性子忒稚嫩,聽不得旁人道他的不是。

“好好,那我先走,嫣兒,三叔叔改日去看你。”寧文斐直起腰,朝寧嫣眨了眨眼。

“嫣兒拜別三叔。”寧嫣甜甜應下,又向寧文斐屈身福禮。

寧文斐白袍輕揚,潇灑離去。

寧嫣回身瞧蕭南燭,就見蕭南燭死盯着寧文斐身影,眉川輕擰,玄袖下拳頭緊緊攥着,一襲單薄長衣凜凜如冰,襯得肩背瘦削又倔強。

寧嫣只當他被寧文斐的話刺傷,不禁心中酸澀。

前世她看不透,只顧着怵他殺氣重、脾氣冷。

現下卻漸漸明白,這小公子連一只無人問津的大白狗都願耐心投喂、悉心照料。

若非年少時經歷諸多不幸、颠沛流亡,他怎願兇神惡煞的防備周邊意欲親近之人,怎願如刺猬般豎着爪牙、包裹自己不堪的過往?

寧嫣輕輕仰臉,擡手去拽蕭南燭的袖擺,目色愈發柔和:“小表叔,咱們進屋好麽?”

蕭南燭垂首望她,這才發覺夜間寒氣砭骨,她現今終歸是六歲稚童的身子,臉頰紅撲撲的,怕是被凍着了。

“好,咱們進屋再說。”蕭南燭接過她手中紗燈,牽着她行至正堂。

正堂內清簡依舊,一輪壁月映着寒枝自窗棂透入牆壁,樹影飒飒搖曳,送入一室清寒冷氣。

寧嫣在楠木桌邊尋了張軟椅坐下,蕭南燭「吧嗒」關窗,又斟茶過來,溫聲起唇:“嫣兒,先喝杯水暖暖身子。”

寧嫣接過茶盞,輕輕一抿,渾身舒暢。

蕭南燭撩袍坐至她身側,微微思忖道:“嫣兒,這麽晚來找小表叔有事麽?”

寧嫣一噎,捧着茶盞又抿了口香茶。

她驟然得知蕭南燭過往經歷,一時心生不安罷了。

只是眼下有意勸他莫因過往之事心生困頓,以致于弱冠成年後如前世般冷郁、陰沉,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寧嫣目光輾轉,忽而瞥見蕭南燭右掌間仍舊裹着那條滿繡赤色軟帶,忙探出脖子:“小表叔,你沒有自個兒處理傷口麽?”

蕭南燭正凝目瞧她,聞言瞥過手間蝴蝶結,輕掩衣袖道:“無礙,一時給忘了。”

寧嫣眉間略有責備之色,跳下椅子踱至他跟前,拉起他冷玉似的手掌左看右看:“血流在你自己身上,如何能忘了?還痛不痛?”

蕭南燭冰涼的指尖覆上一雙暖乎乎的小手,瞧着寧嫣低首蹙眉的緊張勁兒,他微微愣怔,話至嘴邊轉了個彎:“痛,很痛。”

“先前不曾察覺,眼下不知怎麽,如利刃削骨,越來越痛。”

寧嫣瞟他一眼,有些不對勁,又不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只好當做他身上傷患太多,一時挨不住疼,輕籲道:“小表叔平日也該注意些,若再受傷,記得及時處理才好。”

蕭南燭壓下唇邊笑意,颔首應是。

寧嫣往他掌心呼口熱氣,想起前世自己被碎瓷片刮破手,在這裏找來了傷藥,便昂首詢問:“小表叔,此處可有紗帶、金創藥麽?我幫你重新包紮好不好?”

蕭南燭自然也記得前世之事,眸光掠過一縷異色,應道:“嫣兒稍等,小表叔去找找。”

不消片刻,蕭南燭拎來一只黃花梨藥箱。寧嫣将它擺至軟椅上,有條不紊的掀開,一點點為他擦拭傷口幹涸的血跡,又輕輕敷上藥粉。

其間,她見蕭南燭面色如常,未覺痛意,便閑聊似的問他:“小表叔,你聽過當朝四皇子嗎?”

蕭南燭指尖輕動,藥粉撒偏了些,寧嫣暗道自己戳中他秘密了,擡臉朝他溫柔微笑:“我來這裏之前,在長康堂聽父親提到他了。”

“小表叔不曾聽過,”蕭南燭搖搖頭,聲音淺淡:“嫣兒為何忽然提及此人?”

“哦沒什麽。”寧嫣擱下藥瓶,兩手捏着雪色紗帶在指尖轉了圈,又一圈圈纏上他蒼白的手心。

她的聲音含着小女兒家不谙世事的嘆息,小心寬慰:“只是聽說了有關他的宮中秘辛,聽聞他生母去世,一人流浪在外,不知生死,聽着好像很可憐。”

蕭南燭眸中碎光盈盈,垂目望着她,久久未語。

寧嫣也不知他有沒有瞧出端倪,只得接着往下說:“其實我的生母也去世了,娘親離世那段日子,我夜夜縮在床角偷哭,每每夜間雷鳴,就好像天地塌陷一般,我只覺自己被遺棄了,直至如今都懼怕雷鳴之聲。”

“但是一切都會過去的,倘若我娘親還在世,必定想見我好好活着……我想如若四殿下生母在世,必定也一樣希望那位四殿下活得開心些。”

“你說對不對,小表叔?”

小姑娘聲音輕盈如風,蕭南燭心緒湧動,清隽面龐在燈燭下打出一片暖光,烏眸沉如幽潭:“嫣兒是在安慰那位四殿下麽?”

“當然了,若我識得四殿下,必定好生寬解他,願他少年喜樂無憂。”

寧嫣昂着臉,氤氲的眸光中,盛着燈燭下少年清稚蒼白的臉龐,燦爛如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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