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南角偏院內,花枝燭架暖光熒熒。
蕭南燭坐于軟椅,單臂撐着膝蓋,手掌間纏着厚厚的雪色紗帶。
寧嫣站在他跟前,肉嘟嘟的小手拽着紗帶兩端,幾度翻轉,于他掌心打出一個秀致的蝴蝶結。
“包紮好了!”小姑娘拍拍手,眉目淡含喜意。
蕭南燭稍稍失神,收回手道:“好,多謝嫣兒。”
他的面色清潤蒼白,寧嫣望着他,抿唇探道:“小表叔,那位四殿下的事,你覺得嫣兒所言有理麽?”
蕭南燭轉了轉裹成饅頭的手腕,細密眼睫于眼睑打下一排晦暗陰影,但唇角勾出一抹悅色:“小表叔覺得嫣兒所言極是。”
“倘若那位四殿下僥幸活着,知曉寧家有一名閨閣小女為他誠心祈願,必定也是心存感激,萬分雀躍。”
他颔首肯定,語聲清雅鄭重,眼角紅痣似蘊着一層朦朦胧胧的暖光。
寧嫣一時眼花,又見自己一番開解之言對他有些作用,不禁失笑:“感激倒是不必,只是真心盼望他少些憂愁、莫再做孤家寡人罷了。”
正堂屋門沒上鎖闩,「吱呀」一聲,夜風透入門縫,燭火搖曳不止。
暖燭下,小姑娘一雙烏眸波光潋滟,紅衣鮮嫩,發絲如鍍金線一般,閃着細碎的亮光,大有前世及笄後京城第一美人的灼灼風華。
蕭南燭伸手,欲将她貼至臉頰的一縷碎發撥至耳後,險些觸及她臉頰時,又堪堪收回手,斟酌道:“嫣兒,小叔贈你一件東西。”
寧嫣挑眉擡眼,蕭南燭自胸襟處取出一塊血色蓮花紋玉璧。
玉質細膩,通透無暇,燭火下色澤殷紅瑩潤,光可鑒人,實乃玉中上上之品。
“這塊岫玉,是小表叔出生那年,母親親手贈下的生辰賀禮,嫣兒往後可随身帶着,據說有養身驅病之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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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南燭摩挲片刻,緩緩遞于寧嫣手心,着重補充道:“不要,再把它轉贈旁人了好麽?”
少年沉着眼,将「再」字咬得格外清晰。
上輩子少時,他離開寧府前夕,也曾将這枚玉璧贈于寧嫣。
那時是瞧着寧嫣一屆小孤女伶仃無依,便囑咐她自己想法子換些銀錢,留着傍身用。
十年後歸京,與寧嫣數度相處,他心如亂潮,就算是塊石頭,也漸漸明白自己的情意。
一日宮宴上,見寧嫣腰間懸着那塊他親贈的血紋玉璧,不曾轉賣、不曾丢棄,他偷偷歡心了許久。
及至後來——
那年花朝雅集,貴女們就地辦起詩會。由赴宴賞花的世族公子們賦詩,女眷論其高低。
若有喜歡,女孩子們可以正大光明為那公子投去備好的美玉,已示欣賞之意。
他站在高樓遠遠望着,寧嫣立于花天錦地中,越過重重世族男女,解下腰間玉璧奉于他的五皇弟,盈盈巧笑:“寧家小女不才,只覺五殿下所賦詩句宜景宜春,甚佳。”
不知此事她可還記得?
若是記得,當從他這句「別再轉贈旁人」聽出端倪才是。
寧嫣确實也記得此事,她小手接過玉璧,溫溫涼涼的觸感令她記起前世花朝節那段不甚美好的回憶,不免氣悶。
前世蕭南燭贈她這塊玉璧時,她不經意發現蕭南燭殺死父親劍士的秘密,怕得不行,又不敢亂說,收下玉璧便閑閑擱置了。
幾年過去,她在寧家博得老夫人庇護。但于首飾頭面一道,終歸比不得兩位姐姐體面。
是以每每随嫡母出席雅宴,她總要帶着這塊成色上佳的玉璧撐撐門面。
時日久了,便戴習慣了,只将它當做一件普通配飾,不曾多想來歷。
直至及笄次年的花朝宴。
大燕朝對女子不算十分苛刻,上至高門貴女、下到鄉野姑娘,皆可在花朝節這日,當着親朋好友的面贈送男子玉飾,以示公子如玉,暗表殷殷傾慕之意。
那日詩會,她千挑萬選,擇了一位對她傾心不已的侯門嫡子。
誰知五殿下那混賬提早纏住她,笑吟吟的說那林小侯爺不敢收她的玉佩。若不願出醜,便當着衆人的面兒将玉佩贈給他。
她知五殿下暗中作梗,氣得半死,又無可奈何,自是不願将精心備好的玉佩給他,便随手解下陳舊的玉璧遞于他。
現今想想五皇子陰損的嘴臉,寧嫣心下只餘不甘。
更遑論,這枚玉璧原是蕭南燭母親的遺物,前世蕭南燭倒是不曾與她說過這一茬。
思緒如此輾轉幾番,寧嫣便不曾注意蕭南燭口中的「別再轉贈他人」,只是心口冒着酸水,隐隐為他難過。
不論蕭南燭對她是什麽心思,這份赤忱都是做不得假的,是她前世辜負了。
“小表叔,這既是你母親所贈,那該是十分珍貴才是,輕易給個相識不久的小姑娘,萬一我磕壞了怎麽辦?”
她攥着玉璧,手心被殷紅玉色襯得愈發白皙。
蕭南燭垂眸望她,四目相對,小姑娘尚未長開的狐貍眸子波光潋潋,反添了一抹嬌憨之态。
“無礙,小叔心底藏了一件更珍貴的寶貝,這塊玉佩,嫣兒收着吧。”蕭南燭說着,裹成饅頭的手掌虛虛揉了揉她的鬟發。
寧嫣聞言,繡眉輕斂,不再推拒:“好,嫣兒會好生愛護的。”
蕭南燭眸光一冽,又放松的收回手來。
看樣子她是沒察覺異樣,不過倒也無礙,他們前世的交集,可不只一塊玉璧這般簡單,總能要她自己想起來的。
翌日清晨,鵝雪紛紛揚揚,初冬第一場雪來得猝不及防。大燕皇城內天寒地凍,千裏闊地如覆白氈。
寧嫣在百香居中起身,寝屋內爐火燒得正旺。她掀開被褥散熱,好一會子才醒過困勁兒。
昨夜為蕭南燭包紮好傷口,又與蕭南燭聊了許久。緊接着她困倦難耐,倚着卓沿睡着了,迷迷糊糊間是蕭南燭抱她回來安歇的。
想來這滿室暖意,也是蕭南燭的手筆。
寧嫣心中淌過一陣熱流,披衣下榻時,掌心忽地按到一塊硬物。
她垂目一瞧,正是那枚血蓮紋玉璧,被人用一方素帕包着,妥帖的置放在枕頭邊兒。
心中暖意更甚,寧嫣連忙跳下床榻穿戴衣物,又為玉璧系了根紅縧子挂到脖頸中。
這廂她收拾妥當準備出屋,就聽院落中一陣喧鬧。
朱砂吠叫不止,間或夾雜着一名仆婦小心翼翼的勸聲:“表公子,您別鬧了,行行好放我們進去罷,今兒不同往常,老夫人那邊還等着她,咱們就進去為她擦擦臉罷了。”
蕭南燭聲音低低淡淡:“她沒睡醒,等着。”
寧嫣聽到「老夫人」幾字,眸中掠過幽光,暗想這兩日功夫沒白費,長康堂那邊多半決定留下她了,她得趁機想法子謀些好處才是。
只是一大清早,蕭南燭為何在外面?
寧嫣推門出屋,就見廊柱下倚着個身姿俊挺的少年郎。面目淩寒,一襲暗紋玄衫,外披霜白狐裘,漫不經心的将兩名粗使仆婦擋在院中。
雪勢漸小了些,那兩名仆婦瞧見她,連忙跺跺腳,抖去棉袍上的落雪。
她們端着盥盆、巾帕等物跨上石階,一人不悅咂嘴:“瞧瞧,我就說這丫頭早該起了,這位表公子倒好,非說咱們會擾她睡覺!”
路過廊檐時,另一名仆婦擡胳膊肘搗她:“別抱怨了,快進去罷!”
說完,又朝廊柱下的少年悄悄瞥了眼,心頭怯怯生寒。
不知為何,這小郎君看着年歲不大,氣勢卻凜如冰霜。單單站着不說話,眼神便似個冰錐子般戳人心神。
兩名仆婦踏進屋子,對寧嫣招呼道:“三姑娘,你快些梳洗收拾,我們還有活兒要做,老夫人那邊也等着你過去。”
寧嫣望着二人,點頭應下。
自她入府,舒氏一直刻意薄待她。奶娘癱瘓離府後,舒氏底下的侍女便吩咐這兩名仆婦抽空照看她。
這兩名仆婦平日在百香居附近做粗活兒。雖說對她态度不甚尊重,但每日為她打打水、送送炭火,倒也湊活。
寧嫣抿抿唇,走到蕭南燭身畔,檐外天光晦暗,風雪飄搖,愈發襯得少年容色清寒,眼角紅痣豔如烈梅,灼灼奪目。
“小表叔,大清早天這麽冷,你來這裏做什麽?”她輕聲詢問,目光柔軟。
少年亦望着她,見她脖頸中挂着玉璧,鳳眸微亮。
他極快的隐去眸間淡淡歡喜,眼神落寞的瞟向地面,聲音竟顯得有些委屈:“嫣兒,是不是不想看到我?”
寧嫣:“……沒有啊。”
不知為何,寧老太太壽宴之後,她總覺得蕭南燭與之前不大一樣?
蕭南燭也沒有糾結此事,交抱的雙臂微微敞開,一件赤色織金羽緞鬥篷自狐裘中露出來,又極快的披到寧嫣身上。
見寧嫣不解,他蹲下身,溫溫揉過寧嫣鬓邊散發:“天沒亮,你三叔寧文斐回府,見下了大雪,便派人去明繡坊走了一趟,這是他送你的見面禮。”
寧嫣垂頭打量,徹底怔住。
明繡坊背後東家頗有權勢,裏頭出售的衣飾,大都得提早一季下單子排隊訂做。這種繡娘們設計好的成衣,更是千金難求。
但這鬥篷輕薄綿軟,羽緞細膩,緞面上金銀雙線勾出的撒花紋飾繡工別致,襟領處鑲嵌着兩顆圓滾滾的東珠,光華溫和,熠熠生輝。
如此繁麗複雜,又價值不菲,必然是出自明繡坊之手。
寧嫣心中暖乎乎的,雖是重活一世,她也不曾想象自己今生能擁有這般幸運的殊遇。
“小表叔,你這麽早過來,就是為了這個嗎?”
寧嫣緊了緊衣領,身上是熾熱紅衣,身後是清冷雪光,映得她小臉白嫩可人,眸中水光潋滟,如四月春池。
其實只是想和你多待一待……
蕭南燭這樣想着,又不願她生出受人恩惠之感,繼而心生負累,便搖頭笑道:“百香居清淨,小叔來這裏賞雪。”
寧嫣點點頭,是了,上輩子少時的蕭南燭,最喜歡一個人坐在百香居屋頂看凜冬雪景。
廳內兩名仆婦見寧嫣久不進屋,只好出言相催:“別磨蹭了姑娘,你要讓老太太等你?!你可仔細些,惹她不快,回頭有你受的!”
話畢,那仆婦又不滿的嘟囔幾聲。
寧嫣蹙眉,她眼下處境終究不大好看,也不想蕭南燭聽她這檔子煩心事,幹脆欠身退下。
蕭南燭目送她進屋,唇邊笑容慢慢收斂,摁了摁額角,心中無端生出一股惡意。
又被打斷了,他還有前世之事沒說呢。
奴大欺主的事情,為何總要嫣兒碰上?為何寧家總有那麽多閑人,要麻煩她花心思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