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風雪未歇, 稀稀疏疏的雪花裹着寒風在空中肆虐。
途徑長康堂的花苑內紅梅盛放,一樹樹梅枝參差虬結,傲立于冰天雪地中, 冷風拂過,花枝簌簌作響。
寧嫣身披赤色織金羽緞鬥篷,蹬着小白靴踏在梅林甬道間, 一步一雪印。
蕭南燭撐油紙傘行于她身側, 披風衣角輕揚,二人閑聊着往長康堂走去。
一路雪景清豔,他們未覺有異,身後引路的侍女卻止不住偷笑。
從侍女的角度望過去, 少年紙傘半傾, 身側三姑娘嬌小的身影全然籠入傘下, 不受一絲風雪。
少年半個身子卻露在傘外,披風毛領并着半個肩頭落滿白雪,偏生他長得又高, 身側小姑娘全然沒有察覺。
幾人行至長康堂內, 老夫人精神兒不錯, 正坐在廳堂內烤着熏爐,翻閱佛經。
侍女悄悄進屋, 禀報道:“老夫人, 奴婢将三姑娘領來了, 三老爺母家那位小表親也跟過來給您行禮了。”
老夫人擱下經書, 皺眉道:“他來做什麽?”
正問着,寧嫣二人已經邁進門檻。
老夫人的貼身嬷嬷上前相迎, 繞出山水座屏, 順手塞了個小手爐給寧嫣。廳堂兩側随侍的婢女們見寧嫣穿着喜人, 亦是福禮微笑。
寧嫣眸光微閃,甜聲謝過嬷嬷,轉身将手爐塞到蕭南燭手中。
蕭南燭正避着她撣肩上的落雪,懷裏忽而多了個暖烘烘的物什,不禁微怔。
寧嫣望着他烏沉沉的眸子,暗暗嘆息一聲。
方才在百香居梳洗完畢,祖母這邊便遣了位一等侍女過去,要親自帶她來長康堂。誰知蕭南燭在一旁湊趣兒,也說要來拜見拜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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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今生兩輩子,她知曉寧老太太沒事找事的爛脾氣。
她擔心老太太為難蕭南燭,路上一直想着攔住蕭南燭,讓他別胡亂蹚渾水。
可轉念一想,蕭南燭此舉怕是別有意圖。
之前他不是趁着壽宴翻書房去了麽?他不是湊熱鬧的性子,出言來長康堂,估摸是別有目的。
為了尋某樣東西,抑或查某件事情?
寧嫣思到此處,心知不可破壞他的計劃,便不再攔他。只是老太太憎惡寧文斐,等下怕是要甩臉子給他瞧。
“小表叔,手上包紮的傷口還沒好,當心生出凍瘡來。”
寧嫣出言關心,踮着腳尖将手爐塞到他懷裏,又輕輕朝他遞了個「安心些、跟着我」的眼神。
蕭南燭瞅着她圓溜溜的眼色,一時沒反應過來。
前面嬷嬷也是愣了愣,趕緊責罵門邊侍女們幹杵着,不懂規矩。侍女會意,忙又遞了個手爐過來,重新奉于寧嫣。
寧嫣再度謝過,嬷嬷揉揉她的鬟發,笑着引她與蕭南燭轉過座屏:“這京城冬日極寒,二位貴人年紀都小,平日可得注意着,染上風寒可難受了。”
廳堂內中地龍燒得正旺,四處檀香袅袅,暖煙霭霭。
寧嫣見到軟座上的老夫人,立刻擡起笑臉,雙眸晶亮的上前福禮:“嫣兒問祖母安。”
蕭南燭也跟着欠身,道了句老夫人安好。
老夫人單手滾着一串紫檀佛珠,目光避開蕭南燭,讓侍女扶起寧嫣:“嫣兒啊,這雪天風大,一路上可冷?”
“祖母記挂着,嫣兒就不冷。”
寧嫣眉眼彎彎,見老夫人招手,只好示意蕭南燭稍安勿躁,自個兒走到老夫人膝前。
“嗯,祖母昨晚翻了篇經文,裏頭佛理精妙,這才叫你過來抄錄抄錄,回頭祖母差人送後頭佛堂裏焚化,也算為你大姐姐祈福了。”
老夫人聲音慈和,蕭南燭盯着她,鳳眸沉如涼水。
就這?大清早派人遣寧嫣,讓她頂着個六七歲的小身體、冒着風雪趕來這破院子,就為了替別人祈福抄書?
“好!”寧嫣昂着頭,眸中清光潋潋,軟聲應下,“大姐姐久病初愈,這又落水發高熱,嫣兒很開心能為她做些事情。”
“小嫣兒真乖。”
老夫人頗為滿意,自桌案瓷碟中取了塊梅花方糕遞與寧嫣唇邊,糕點上鋪着絨絨一層蟹粉,鹹香軟糯。
寧嫣神情微頓,張開小嘴,乖乖順順的咬一口。
蕭南燭神色一冽,皺眉更甚。
寧嫣前世是不喜食用螃蟹的,且攝入過量蟹粉,會口唇腫脹,生出紅斑,她前世一直避諱此物。
雖然早猜到老夫人并非真心愛護寧嫣,卻不曾想寧嫣在老太太面前,竟要如此委曲求全、伏低做小,連一口糕點都不能随心推拒。
蕭南燭盯着那碟兒梅花方糕,有意制止寧嫣食用。老夫人卻一直留心着他,瞧他漏了怯,趕緊抓住機會出言嘲諷。
“嫣兒啊,”老夫人清了清嗓子,聲音渾厚:“你大姐姐不必你去寺廟效力了,往後你安心留在國公府罷,随你兩位姐姐學學高門女子的做派,往後斷不會如那些窮地方出來的小子、丫頭,瞧見些點心就挪不開眼睛!”
話越說,尾音壓得越重。
寧嫣與蕭南燭齊齊一怔,就見老夫人眯起眼,面上嘲色更甚。
“一身鄉土氣!長得再俊也及不上世家豪族的哥兒姐兒,家中親長也只配當個妾室,跑到皇城打秋風,丢人現眼!”
蕭南燭抿抿唇,單薄的唇線勾出一抹笑來。
這話擺明了作踐他,豫國公府數代襲爵,族中更有一名女子在宮中貴為皇妃。
沒想到掌事的老太太如此粗鄙不堪,一大把年紀還善妒善嫉,毫無名門典範之态。
少年輕垂下眼,掩去唇角冷笑,拱手拜了一禮。本也不是什麽大事,權且忍一忍,還是不要給寧嫣添麻煩的好。
誰知,寧嫣小臉貼到老夫人膝頭,蹙眉心疼:“祖母,嫣兒不要您妄自菲薄!”
“雖然您是六品小官家庶出的女兒,又是妾室扶正,可是您這麽好,怎麽會丢人現眼呢?求祖母不要這麽說自己。”
小姑娘神情真摯,聲音如唱歌兒般軟糯動聽。老夫人面上又窘又怒,十分精彩。
一時間,廳堂寂若死灰,蕭南燭定定看着寧嫣,兩排侍女面面相觑,老嬷嬷亦是呆若木雞,不敢亂搭話。
老夫人默了好一瞬,慢慢捧起寧嫣的小臉:“嫣兒,這話誰告訴你的?”
她手中佛珠硌着寧嫣白嫩的臉龐,寧嫣似被她陰沉的目光吓住,茫然眨眨眼:“什麽話?是祖母的出身麽?”
老夫人定定不動,寧嫣偏頭想想,小聲解釋:“這是嫣兒一個人在花苑中閑逛,聽修剪花葉的大姐姐們閑聊說的……祖母,嫣兒是不是說錯話了?”
寧嫣小臉擰得煞白,誠惶誠恐,全然挑不出錯來。老夫人松開她,氣到面色發抖。
嬷嬷回過神,連忙上前安撫,悄聲勸道:“老夫人莫氣,下頭奴才多,一時躲懶嘴碎也是不可避免的,回頭讓國公夫人狠狠教訓一頓,也就無人敢随便嚼舌根子了。”
老夫人重重喘氣,手中佛珠攥得死緊,恨恨道:“怕就是舒氏那個毒婦傳出來的是非,府中奴才早叫我換了一批又一批,誰會拿這陳年往事編排我?”
“這……國公夫人也不至于有這個膽子吧。”
老夫人小聲咬牙:“那就是她治家不嚴,才傳出這等是非!這個毒婦,就是嫉恨我要給國公爺納妾!”
寧嫣挨得近,聽着主仆二人對話,眸中幽幽劃過一抹冷色。
老夫人的底細她是清楚的,門第不高、妾室出身,當初在國公府裏還不如寧文斐母子得臉。
如今一步步熬到嫡老夫人之位,得了诰命封號,最忌諱旁人揭她身世。平日半點委屈都受不得,卻又極喜歡挑着旁人的身世作賤。
今日竟敢作踐到蕭南燭頭上來了,還真當他是山野村夫、來歷低微?怕是十年後見他身着親王冕服出入宮廷,要直接到吓到斷氣猝亡。
寧嫣暗翻白眼,側頭瞧瞧蕭南燭的境況。
蕭南燭已擇了處圈椅坐下,正忍俊不禁的看着她為自己出頭。
胸腔內淡淡的歡喜在心頭紮根,如一株凜冬的雪地紅梅,乍然綻開滿樹芳華。
當下又見寧嫣望過來,四目相對,小姑娘眸中幽光燦燦,似熟透的紫葡萄一般。
神情亦是關懷備至,好似擔心他為寧老太太的混話,傷心難過一般。
蕭南燭目色凝注片刻,落寞的垂下頭去,攏着狐裘不敢亂動。
他眼底蘊出朦朦胧胧的悲傷,如寒冬霧雪般幽寒清冷,眼尾豔痣更似一抹血滴,凄豔黯然。
寧嫣:“??”
不至于吧?
他又不真的是寧文斐遠親,更不是老夫人口中「丢人現眼的窮小子」,何至于這般作态?當真被老夫人的話傷到了麽?
寧嫣上下瞥他兩眼,老夫人也順過氣,心煩道:“嫣兒,你下去坐,別挨着祖母,怪熱的。”
寧嫣求之不得,乖巧的起身坐到蕭南燭身畔:“小表叔,你沒事吧?”
她刻意壓低聲音,語氣關切溫和,大有有前世及笄後沉穩自持的意思。
蕭南燭望她片刻,緩緩抹開臉。修長的指節按在椅把上,指腹微微泛白,将笑意壓入胸腔內,淡聲道:“沒事了。”
寧嫣狐疑的眨眨眼,忽而一陣騷動,廳堂外又走進幾人。
為首兩人的身影印在座屏上,一大一小,赫然是白姨娘牽着寧婧進屋。
母女二人穿同色月藍雲繡襖裙,發上簪着流蘇珠釵,眉目清婉,氣若幽蘭。
寧嫣掃過兩人,目光朝她們身後的阿念停留一瞬,恰巧阿念也望着她與蕭南燭,肩膀瑟縮,神情帶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探究。
寧嫣不解,起身福禮:“姨娘,咱們又撞到一起了,今日嫣兒比您早些來!”
“是,三姑娘好。”
白姨娘微笑還禮,目光在寧嫣的衣飾鬥篷上逡巡片刻,走到正中朝老夫人婷婷拜下:
“母親,妾昨日聽嬷嬷說您腸胃不适,清早特地做了碗碧粳紅豆粥送過來,您身子可好些?”
老夫人心緒陰沉,耷拉着臉,甚至沒正眼瞧她。
雲嬷嬷掩唇輕咳,主動下去接過食盒,笑道:“還是二姨娘手巧,老夫人今兒身子還有些不暢快,這都沒什麽精神。”
寧嫣趁幾人搭話,悄悄朝蕭南燭哼了聲,委婉道:“小表叔,待得夠久了,要不你先出去吧。”
蕭南燭挑眉,寧嫣見他沒聽懂,只好更直白的透露:“小叔,我聽聞父親書房布置嚴謹,院內還設有劍士把守,家中誤入之人是要打死的。”
“長康堂是祖母安居之所,雖然沒有書房複雜,也沒有會武之人,但滿院侍女小厮衆多。
尤其在清早忙碌,空置的偏房一間也是連着一間,你等下出去可得小心些,別摸錯路了。”
這樣夠直白了吧?
差不多把長康堂的動靜全說了,他若要查找什麽,眼下正是好時機。
蕭南燭聽着寧嫣暗戳戳的語氣,也明白過來。
怪不得進屋時,寧嫣給他遞了個叫他安心的眼色,原是以為他此程別有目的。
蕭南燭好笑的搖搖頭,鳳目微垂,眼底一片明光熠熠。
其實,他不過單純的想和她多待待罷了。
她不知他身份,像只護短的貓兒擋在他跟前,當真耀目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