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長康堂內, 蕭南燭明白寧嫣的意思,幹脆應承着離開,左右寧老太太的嘴臉令他生厭。
若他忍不住出言收拾寧老太太, 對寧嫣百害而無一利。
蕭南燭作揖出屋,寧嫣輕輕阖眼,暗暗祈禱他所行之事一切順利。
再擡眼, 正好瞥見對面的寧婧長舒了口氣, 容色依舊憔悴,與她對視時眼底又怯又兇,古怪得很。
寧嫣捋了捋鬓發,也沒太在意,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老夫人和白姨娘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寧嫣小心起身, 輕喚「祖母」,似下了什麽決心般,諾諾跪道:“嫣兒有一事相求。”
老夫人心不在焉, 滿腦恨着「庶出、妾室扶正」一事, 攢眉道:“有什麽事, 說。”
寧嫣垂眸,發上兩個小揪揪無力蔫下去, 咬唇道:“孫女兒一人住在百香居, 身邊沒有親長, 也沒有大人, 您可不可以……”
說着,又怕幾人誤會, 挺直了小腰板, 提聲解釋:“祖母, 嫣兒不是嬌氣的要人侍候!”
“只是很多衣食之物,嫣兒實在應付不來,嫣兒一直等着舒氏母親安排。可都這麽久了,也沒有信兒,嫣兒一個人晚上實在害怕……”
“祖母可不可以派個不要的人,陪陪嫣兒?”
她兩只小手揪在一起,可憐巴巴擡起臉,又強忍着不叫眼淚落下來。廳內衆人呆了一瞬,皆在心裏罵起舒氏。
為首一名侍女道:“老夫人,這國公夫人委實過分了些!上次家宴,奴婢送三姑娘回去,那百香居當真黑乎乎的,半點不像高門小姐該住的閨樓。”
就連白姨娘也忍不住面露悲色,彎腰扶寧嫣起來,又用帕子為她擦擦眼角淚花。
“三姑娘,且別跪着了,你這孩子怎不早說,便是大夫人不遣人侍候你,我也可調自己院裏的人去陪你。”
寧嫣挑眉,就等你這句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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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順勢抓住白姨娘的襖袖,怯怯問:“當真嗎姨娘?那您可不可以把阿念姐姐調給我?她長得好像我京外莊子裏的表姐,瞧着她我心裏就不怕了。”
白姨娘一愣,老夫人拍案出聲:“給她,她要什麽都給她!”
“舒氏那個毒婦,我國公府堂堂三千金,竟教她糟蹋成這幅可憐樣,你去、去把那毒婦叫來,看我怎麽收拾她!”
老夫人吊起眉梢,直接上手推身畔的嬷嬷。
嬷嬷微怔,彎腰湊近:“老夫人,且緩緩罷,大姑娘卧病,日前她最貼心的奶媽子又在百香居外摔了腦子,到現在還昏迷不醒,大夫人必定忙着照顧大姑娘,抽不出身……”
“她能多忙?那院裏沒旁的奴才?!”老夫人沖口怒喝,又擡手錘在自個兒膝蓋上。
嬷嬷見她火急火燎,心知擰不過她,趕緊應聲出去。
白姨娘被老夫人的架勢唬住,又回身瞧了眼呆愣的寧婧和阿念,只好賠笑:
“母親都這麽說了,那便讓阿念跟着三姑娘吧。左右她跟着婧兒也沒多久,主仆情誼不濃,調到三姑娘身邊也好調教。”
寧嫣如蒙恩赦,水光瑩瑩的小臉擠出一抹虛弱微笑,趕緊福禮謝過幾人。
末了,寧嫣着重瞧了老夫人兩眼。
老夫人眼底閃着幽暗的亮光,臉龐枯瘦,露出兩團不正常的潮紅。
那雙轉動佛珠的手指更如篩糠般顫抖,周邊圍過來幾名侍女,簡直怕她一激動,又背過氣去、寧嫣垂眸,鴉羽般的長睫掩去眸中光華,心中暗暗冷笑,這老夫人絕非想為她出頭。
方才「妾室扶正」一事令老夫人懷疑到舒氏頭上,但老夫人并無依據。
眼下正可借她飽受苛待一事大擺祖母架子,狠狠責罵舒氏一頓,又不會被人挑出苛待兒媳的錯處,如此而已。
寧嫣勾唇淺笑,她倒也沒說謊,她聽到的閑言碎語的确是舒氏手底下奴才說的。這對婆媳龃龉已深,等下可有的鬧了。
寧嫣無意觀戰,也不想戰火燒到自個兒身上,便喪着小臉,皺巴巴的似哭累一般。
果真,老夫人看得心煩,幹脆讓她領着阿念先回百香居再說。當下第一緊要的,是尋舒氏那毒婦的麻煩!
長康堂外,雪勢已然消歇。
侍從們忙碌着清掃院落廊道,花苑梅林的甬道上,露出一路圓鼓鼓的鵝卵石。
寧嫣邁着小腿,阿念主動攙她,輕聲道:“三姑娘當心些,這石子路積了雪水,仔細滑倒摔着。”
寧嫣擡首,心角塞了團棉花般暖乎乎的。
阿念亦低頭看她,四目相觸,小姑娘眸光澄淨,倒映着她的臉龐。阿念心中倏地一松,好似丢掉一個沉重的包袱。
“三姑娘,往後阿念便是您的人了,阿念會像您表姐一樣護着您,好好陪着您的。”她聲色溫溫,卻極為鄭重。
寧嫣鼻頭一酸,前世初見時,阿念也是這麽對她說的。
阿念也不過豆蔻之齡,前世從不嫌棄過百香居破爛,更不曾嫌棄她沒前途,愣是陪她一路捱過奶娘的刁難。哪怕最終寧府被抄家,都哭着不願離開她。
“往後,我也會好好護着你的……”
寧嫣反握住阿念的手,喉間卻突然一噎,難受的咳嗽起來。
阿念一愣,溫柔的眉目染上驚慌之色,忙拍撫她的背脊:“三姑娘,這是怎麽了?”
寧嫣搖搖手,白着臉道:“之前吃了祖母的梅花方糕,沾了點蟹粉,我碰不得蝦蟹之物。”
碰不得,還要吃?
阿念自幼投身寧府後宅,自然明白內中曲折。
她心疼的理了理寧嫣的小鬥篷:“姑娘,奴婢也會做梅花糕,是甜味兒的,不放蟹粉,回頭做給您嘗嘗。”
“好,我可等着。”寧嫣緩過氣兒,笑着拉她往前走。
雪光燦燦,兩側梅花紛落。寧嫣嗅着梅香,又想到吃食,不由思念起前世常吃的一道白梅鹵子。
“阿念,你常在京城,可曾聽過京中的禦華樓麽?”
阿念來了精神,笑道:“自是聽過,禦華樓開在禦街邊兒上,乃京城酒樓之最。據說一夜可銷千金,而且家中沒有爵位,有銀子也使不進,裏頭的茶點就是皇宮也及不上。”
阿念繪聲繪色,寧嫣愈發嘴饞:“聽說裏面有一道白梅鹵子,工序複雜,口感上佳。尤其是配着甜羹酒水食用,極其味美,再等一段日子我帶你去嘗嘗。”
阿念只當她在說笑,溫聲應下。
白雪紅梅交錯,兩人身影漸漸遁出梅林。蕭南燭雙手抱臂,清潤目光遠遠追着寧嫣,指腹輕輕摩挲着衣袖。
是想去禦華樓了麽?
那酒樓他前世也熟悉得很,乃昌陽侯林家産業。少東家林小世子,更是寧嫣前世衆多藍顏知己中數一數二之人呢。
風雪斷斷續續下了一整日,晚間空氣愈發寒涼。
寧嫣閑來無事,花半天功夫,在百香居院中堆了個雪獅子玩兒。
眼瞧天色逐漸晦暗,她算算時辰,老夫人對舒氏的懲處必定結束了。她可以趁問晚安的功夫,去長康堂探探情況。
寧嫣暗暗琢磨一番,囑咐阿念守好百香居,獨自一人往外走去。
哪知将将踏出院子,又瞧見蕭南燭的身影。
少年闊步行來,霜裘輕揚,周身氣度冷冽如冰。偏生瞧見她時,眼底化開一團淡淡的微笑:“嫣兒,你眼下可有事?”
寧嫣眸光微閃,以為他在長康堂行事不順,便搖頭道:“嫣兒無事,小叔有事問嫣兒?”
蕭南燭點點頭,手中伸出一塊雕花銀牌:“小表叔帶你出去轉轉如何?”
“這是禦華樓的牌令,你三叔在樓裏設了今晚的席面,說是招待太子殿下。朝中臨時有事,太子傳令去不了,你三叔便将牌子給了我,咱們一塊過去散散心可好?”
寧嫣盯着牌子,微微一怔,連連點頭:“好啊,咱們什麽時候動身?!”
她知道太子與寧文斐交好,更知道蕭南燭與太子的關系,便也沒多疑心,只覺得走了大運。
今兒早上還和阿念提了禦華樓,真是要什麽來什麽。
蕭南燭見她兩眼放光,勾唇道:“你三叔吩咐人在百香居的角門外備了馬車,咱們現在就走。”
天色已晚,皇城有宵禁,寧嫣不想耽擱時辰,直接跟着蕭南燭坐上馬車,一路趕至禦華樓外。
已至酉時,風雪盡歇。禦街上軟紅十丈,四下裏彩燈明河,煌煌如晝。
寧嫣掀簾望去,禦華樓矗立在一衆朱門繡戶之間,巍峨高聳。
一排紅燈籠下,幾名華服貴女頭戴帷帽,領着侍女們相攜入樓,說說笑笑,氣息奢靡。
寧嫣望着那幾名女子,心生感慨。
前世及笄後,她也時常和一衆貴女來此消遣做客。當時這禦華樓的少東家林小侯爺,每每聽她要來,都會找一大堆借口,賴在屏風外作陪。
似乎都是很遙遠的過往了……
街路上人聲鼎沸,侍立在樓外的幾名堂倌瞧見寧府馬車,立刻笑迎過來。
寧嫣回神,就見蕭南燭自車窗遞出牌子,臉龐不知何時罩了半截銀鐵面具,掩去額頭與鼻骨,堪堪露出一雙墨色濃郁的鳳眸,以及血色寡淡的薄唇。
寧嫣打量他,眼皮重重一跳。
她曉得蕭南燭身份特殊,禦華樓來往皆是皇城親貴,這面具是提防在酒樓裏遇到故人。
可瞧他戴面具的樣子,她心頭竟隐隐不舒服,似有一股沒來由的熟悉感,一捕即逝。
蕭南燭收回手,見寧嫣愣愣盯着他,似笑非笑道:“怎麽了?”
“沒什麽,第一次見小表叔戴面具,當真好看。”寧嫣斂回心緒,輕聲誇贊。
蕭南燭沒說話,側過臉去,下颌線流暢緊致,在白皙的脖頸中打下一片晦暗陰影。
他掀簾躍下馬車,寧嫣只得跟着出去,還沒往下跳,蕭南燭已伸手來攙她,聲音莫名的愉悅:“不戴面具,就不好看了嗎?”
寧嫣腳下頓住,狐疑的瞄他一眼,這人怎麽這樣幼稚?
她順着蕭南燭的攙扶躍下馬車,只好繼續誇一誇:“戴不戴都好看,小表叔天人之姿,他日弱冠,定乃世間絕色。”
一旁候着的牽馬小厮與堂倌們憋不住笑起來:“兩位小貴人,裏面已經備好茶點,可進去坐下談笑。”
踏入酒樓內,燈燭耀耀,一支戲班子正在大堂拉琴唱曲兒。
二人直接随堂倌爬上七樓雅廳,寧嫣累個半死,拍着小胸脯大口大口的喘氣。這才曉得,寧文斐竟包了偌大個樓層。
這一晚上,少說也得幾千兩白銀。
寧嫣扶着紅木門框,啧啧嘆息。
蕭南燭見狀,親自斟了盞香茶過來。寧嫣淺淺潤喉,這才拖着步子坐到桌案前歇息。
桌案上,時興的菜肴湯羹擺得齊全。
寧嫣略略一掃,大多偏清淡甜食,自己前世常吃的竟全都在。可惜她沒什麽胃口,只多瞧了眼封在銀花罐裏的白梅鹵子。
蕭南燭見她沒旁的吩咐,便示意垂立的堂倌、侍女們退下。
待廳內無人後,輕輕摘掉面具,撩袍坐到寧嫣對面:“怎樣?不合口味?”
寧嫣上下瞟他,見他坐姿端雅,舉手投足盡顯清貴,聲音更是毫無初入豪盛之地的怯意,暗笑他半點不會裝樣子。
他當下的身份可是寧文斐的外地表親「何大壯」,在京城最大的酒樓裏表現得如此熟稔,算怎麽回事?
就算對面只是個六歲小姑娘,他也該有些戒心才是。
寧嫣眸光一閃,決心逗逗他,也算教他往後處事警醒些。
“大壯小表叔,你是初次入京,怎麽好像對這裏很熟悉?像是經常來這裏做客?”
蕭南燭為她夾菜的手微微一滞,擱下銀箸,笑道:“嫣兒,你瞧那簾子後面有張琴案,小叔為你彈奏曲子好不好?”
“好。”寧嫣挑眉,兩手托着腮幫子微笑。
瞧瞧,應對不下來,轉移話茬了吧。
旋即,見蕭南燭起身,她又覺得不對勁,讷讷道:“你,你懂琴術?”
蕭南燭已經撩過紗簾,款款落座于琴案,修長的手指在椿木古琴上劃出一段铮铮琴音:“懂一些,很小的時候随母親學過。”
話畢,又漫不經心瞥寧嫣一眼,笑道:“不如彈醉漁唱晚,這曲子我印象深刻。”
寧嫣睜大眼睛,心頭咯噔一下,如遭五雷轟頂。
上輩子,她拿這曲子戲弄過蕭南燭。
那年她十七歲生辰,與她交好的六公主偷偷溜出宮,在禦華樓為她訂了席面,慶賀生辰。
結果當日午膳,林小侯爺也來湊熱鬧。
那時已過了花朝節「論詩送玉」之事,這林小侯爺正是她在花朝節選中、又被五皇子恐吓,不敢收她玉佩之人。
寧嫣對他失了興趣,此刻見他巴巴湊上來,心中只有厭煩。
她拉着六公主走人,那小侯爺哈巴狗似的攔路,求她們別走,說四殿下正在七樓獨飲,可一塊兒上去拜會拜會。
寧嫣心中更恨,當時京城名門女眷中傳得沸沸揚揚,說四殿下流落民間時,曾寄居豫國公寧府,與寧家大小姐寧姝青梅竹馬、互生情意。
她與寧姝不合,自然忌憚着蕭南燭,半點不願和蕭南燭搭上關系。
可六公主對這位失而複得的四皇兄極其尊崇,拽着她爬了百十來道木階,硬生生将她拽到王公貴子議事的七樓。
當時似乎就在這座雅廳內,六公主滿心歡喜的和蕭南燭聊笑。可惜蕭南燭性子清淡,脾氣又冷又硬,鮮少搭理六公主。
寧嫣遠遠坐着,心中替六公主尴尬不已。
六公主毫不在意,興致上頭,還指着琴案上的一架古琴,開心道:“嫣兒嫣兒,索性無聊,這裏又沒旁人,不如你為四皇兄彈首曲子罷。”
“我自四歲起,專攻丹青,卻不通琴藝,前幾日纏着四皇兄教我,皇兄說他也不懂,不如你彈一曲罷!”
寧嫣輕搖團扇,不好掃六公主的面子,便坐到琴案下撥了一曲。
她心情不佳,雅座上六公主與蕭南燭又是琴盲,林小侯爺家世代武将,也不大懂音律。
并且禦華樓隔音極佳,也不必擔憂琴音漏出去。她便随意找了首醉漁唱晚,混着其他幾首曲子,以及糊弄人的指法,亂彈一通。
果真,三個呆子沒聽出錯來。
琴音收尾,六公主拍着手問蕭南燭:“四皇兄,我就說嫣兒很厲害吧,她是京中最好的姑娘,比寧姝她們好多了,今日你可有耳福了!”
寧嫣望向蕭南燭,他們中間遠遠隔着一道绫紗軟簾,瞧不清蕭南燭神情。
只見他玄衫墨發,端着身姿抿了口酒,淡淡颔首:“嗯,皇妹說得極對。”
你都聽不懂,故作什麽高深?傻不傻啊。
寧嫣暗暗冷笑,心中暢快一些,盈盈福禮道:“此曲名喚醉漁唱晚,就算作嫣兒贈給昔日小表叔之禮吧。”
思及此處,小寧嫣心頭惶惶。
所以……如果蕭南燭自少年就懂琴道,那我前世不就丢人了嗎?
蕭南燭将她眸中異色盡收眼底,輕笑道:“怎麽了?嫣兒盯着小叔做什麽?”
寧嫣虛咳一聲:“沒什麽,要不你還是別彈了吧,你手心傷口還沒好呢。”
蕭南燭搖頭,堅持道:“無礙,還是聽一曲罷。”
寧嫣只得應下,罷了罷了,左右都是上輩子的事,丢的是上輩子的人,眼下又沒人知道。
寧嫣定神,揭開食案上銀花罐的蓋子,舀了半勺濃膩膩的白梅鹵子,拌入百合甜羹中。
霎時甜羹中梅香四溢,輕抿入唇,香味清醇,極是可口。
緊接着铮然一聲,琴音跳躍而出,寧嫣起初沒聽出錯來,沒兩段便覺得不對勁。
這哪是醉漁晚唱?怎地還混着半段良宵引?
寧嫣朝蕭南燭看去,眉心緊蹙。
少年身後立着一架半人高的青銅燭臺,融融燭光潑在他身上,發絲泛出絲絲縷縷的金光,愈發襯得膚色白皙,豐神俊骨。
只是他彈奏的曲子實在不着調,撥琴的指法時對時錯……寧嫣盯着蕭南燭勾弦的指節,暗暗記下他的錯處,沒記兩段,瞳孔緊縮。
她前世初初練琴,也時常犯這等錯誤。
因此那年禦華樓獻曲,她彈錯的曲調并非全無章法。只是将自己平日慣常出錯的地方故意漏出來,借此嘲笑蕭南燭和林小侯爺而已。
為何此刻的少年蕭南燭,會一點不差的複刻她前世的錯誤?
寧嫣小心竅砰砰亂跳,一個答案呼之欲出。
她望着少年清潤的臉龐,口中甜羹「噗」地一聲噴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