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禦華樓, 七樓雅廳。
“嫣兒怎麽不說話,小叔彈得不好聽麽?”曲終之後,蕭南燭鳳目微揚, 含笑望向寧嫣。
寧嫣:“……”
她呆呆看着蕭南燭,四目相對,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蕭南燭也不逼她, 若有所指道:“小叔幼時曾随家中母親學過琴道, 後來母親去世,便不曾碰琴,許多曲子都淡忘了。”
“唯獨這一首,小叔曾經有幸聽一個姑娘這樣彈奏過, 印象深刻, 多年未忘。”
燭燈煌煌, 少年面目瑩白,眸底暈開的淺淺笑意,如春池漣漪般動人, 與前世冷銳陰煞的模樣實在不相符。
但寧嫣确定了, 此人就是前世的蕭南燭, 他口中的姑娘也一定是她!
為何會這樣?!
寧嫣咬唇看着燭影中的少年,回想自己上輩子在禦華樓奏琴的丢臉舉動, 兩頰燥熱, 心中惱恨不已。
她為何沒認出他來?!
這個眉眼清潤的少年, 在她面前永遠溫聲溫氣, 哪裏有前世少時陰郁、厭悒,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樣子?
她怎能沒認出他來?
其實她不是沒有察覺過不對勁, 從初見她就覺得此人待她與前世不同, 卻選擇視而不見, 安然享受他的照顧與陪伴……
甚至,她将他待她的善意,歸于她今生做了一手好戲;
歸于她平日裏裝得可愛,不像前世那般聒噪無知、讨他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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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刻意忽略許多細枝末節,維持二人間安穩又微妙的關系。
所以,眼下的蕭南燭确實是前世故人,那他今生為何待她這般上心?
他當真喜歡她?
寧嫣心思百轉,從這輩子寧家的花苑初見,一路輾轉至前世鈞臺暗獄中,他摟着她血泊中的屍身,一句句呢喃「嫣兒」的樣子。
夢裏桃花冢下,他一筆一筆描摹她的墓碑,恨不得将骨血浸入她名字中的樣子……
他就是偷偷喜歡我!
寧嫣心頭小鹿亂撞,牙關一緊,終于為自己斷了案。
蕭南燭坐在琴案下,瞧她神色糾結,兩排牙齒把薄唇咬得泛白,一時也摸不準她是何意思?
以寧嫣的聰慧,不可能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
這是不願與他相認麽?
蕭南燭睫羽輕顫,默默不語。
窗外寒風拂動,二人中間相隔的軟簾随風揚起,簾上垂墜的碎玉琉璃當啷作響,一如混亂的心境。
寧嫣臉上變幻莫測,打量蕭南燭不動聲色的神采,暗暗揣摩他的用心。
她可以确定蕭南燭的身份、甚至确定他對她的心意,卻不清楚蕭南燭知不知道她也來自前世?
寧嫣回想今生與蕭南燭相遇的一切,她從不曾吐露自己的過往,與蕭南燭交談時,也有意無意的用六七歲少女的稚嫩語氣;
平日行事的舉動更挑不出錯,絕沒什麽馬腳。
而且她前世與蕭南燭鮮少獨處,雙方了解不深,蕭南燭不清楚她的為人,理當看不出她的來歷才對。
寧嫣愈想愈深,面上神色愈發捉摸不定。
蕭南燭看在眼裏,鳳目微眯,她到底想做什麽?
青銅燭臺上,燈花「哔啵」一聲爆響,雅廳內明光透亮,又疾速黯淡下來。
寧嫣驚醒般的回神,再望向蕭南燭時,小臉騰起淡淡紅霧,竟隐隐有些無所适從。
畢竟面前這位小郎君,可不止是前段日子,與她交談甚歡的少年蕭南燭。
他是大燕朝殺敵無數的名将,是位高權重的四皇子,無數貴女小姐傾慕的對象。
他性情陰鸷、冷漠,前世與她很不對付。然而這樣一個人,卻背地裏偷偷喜歡着她。
寧嫣桃腮飛紅,越發不好意思。
當務之急,還得弄清蕭南燭知不知道她是前世之人,她淺笑道:“我入國公府之前,一直在舅父家長大,舅父家中并不寬裕,我沒學過琴,聽不懂。”
蕭南燭凝眸:“是麽?”
寧嫣颔首,醞釀着試探:“何小叔,你口中所說的姑娘是誰呀?你與她……是什麽關系?”
蕭南燭抿唇良久,緩緩掀簾走出來:“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寧嫣昂首望他,追問道:“那她此刻在哪裏?”
她此刻在哪裏,你真不清楚?
蕭南燭淡淡垂目,鴉羽似的睫毛掩去眸中情緒:“我不知道,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
寧嫣眨眨眼,瞧這反應是沒發現她是前世的寧嫣?
蕭南燭說完,又笑着揉揉她發上小揪揪:“是小叔不好,忘了嫣兒現在還小,聽不懂琴曲,以後等你長大了,小叔再彈給你聽。”
這就是沒發現她的身份吧?!
寧嫣壓下疑心,望着少年清潤的面目,心中掠過雀躍之意:“好,我等着。”
話畢,她又想了想,擡手捏上蕭南燭的袖擺,撒嬌道:“那什麽,這首曲子小叔以後只彈奏給嫣兒一個人聽好不好?不要再往外彈了!”
“好。”蕭南燭微頓,留意到她眸底一掠而過的窘迫,好笑的點頭應下。
現在嫌丢人了?當初拿這牛頭馬尾的曲子當衆敷衍戲弄我,可是半點沒有難為情。
馬車辘辘,二人趕回寧府已近子夜時分。
馬車在百香居外的角門停下,蕭南燭将寧嫣抱下馬車,緊了緊寧嫣身上的小鬥篷:“注意別摔着,小叔送你進去。”
“不必了,我自己進去,小叔也回去歇着吧,夜很深了。”寧嫣甜甜微笑,朝掌間呼了口熱氣。
“好。”蕭南燭沒有拒絕,笑容溫隽如畫:“嫣兒,今夜好夢。”
寧嫣眸中亮光一閃,聲音少有的清脆:“那我希望夢裏有你。”
蕭南燭微怔,寧嫣掩唇咳了一聲:“小叔,我先進去啦!”
她說完,輕福一禮,轉身跑得沒影。
蕭南燭悄悄随她躍過角門,穿過竹林,見她與侍女一同入了屋子,才放下心來。
夜風凄冷,空中月明星稀,泠泠月光照在院中尚未溶雪的地面,泛着森冷寒光。
蕭南燭倚在竹枝上,昂頭望天上空寂月色,心中卻如烈酒澆腸般,從未有過的火熱與溫暖。
願她此夜夢中,良人入懷,當真是他身影。
錦明堂,豫國公府大夫人宅院。
清早,安神香熄滅沒多久,舒氏醒過來,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主屋內能砸的玉瓷,砸碎了一地,又趕了好幾名侍女到院中雪地上罰跪。
梁嬷嬷邁進寝屋時,就見滿地狼狽,侍女們垂頭噤聲。舒氏坐在妝鏡前,正不耐煩的拿着把銀篦子梳頭發。
梁嬷嬷是舒氏的貼身乳娘,自幼在晉國公府照顧舒氏,後又陪着舒氏嫁入豫國公府十多年,最清楚舒氏的心思。
她嘆口氣,上前接過舒氏手中銀篦,沉聲勸解:“夫人還在為昨日的事情生悶氣?”
“長康堂那老貨不是向來如此?潑辣上不得臺面,她也不是頭一回找您不自在,忍忍過去算了吧。”
“可她這是頭一回指着我的臉糟踐我!”
舒氏面容憔悴,冷眼瞪着妝鏡中憔悴的自己:“昨日她急匆匆派人來請我過去,我還當她關心姝兒的身子,哪知我還沒坐穩,她就指着我罵我治下不嚴,苛待庶女!”
“平日說我傳嗣無功,我倒也認了,何來的治下不嚴?!”
舒氏越說越氣,手上死死捏住一支嵌東珠的金鳳釵:“這偌大個國公府,上上下下什麽地方不是我在打理?”
“十多年了,何曾出過錯漏?!別說府裏,就是那府外,國公爺的差事,這寧家滿門榮華,不都是靠着我去母家找幾位哥哥幫襯?!”
梁嬷嬷嚴聲提點:“夫人,可別再說氣話了,國公爺不喜歡您将提晉國公府挂在嘴上,您何必平白與他鬧別扭呢?”
舒氏扯唇冷笑:“倒也虧他這兩日朝政忙,歇在書房不許人攪擾。不然那老婆子昨日指定找他道我的不是!”
“夫人說的是。”
梁嬷嬷淺淺應下,琢磨道:“只是那老婆子也沒道理無緣無故沖您發這麽大火,興許是下面嘴碎的奴才又提到她的出身,戳傷了她的肺管子。”
“夫人,咱們還是得肅一肅府裏的風氣才行,省得那老婆子心裏記着仇,誤了十天後阖府去寶禪寺進香的行程。”
舒氏耷拉着眼皮,不甚上心的冷哼一聲。
肅清府內風氣又如何?免了禦下不嚴的罪名,不是還有生不出嫡子,又殘害妾室、苛待庶女的罪名麽?
“對了,”舒氏皺皺眉,“莫姨娘那賤人生的小庶女,是住在百香居罷?我讓你把那三個浪蹄子安排過去伺候她,你安排了麽?”
梁嬷嬷擱下銀篦,笑得晦暗不明:“夫人放心,昨日從長康堂出來,老奴立刻分派那三人過去了。”
“那三個小蹄子都是咱們院裏服侍大姑娘的二等丫鬟,平日受慣了打賞,冷不防去百香居那窮酸院兒,不用咱們教,也會自己找那小庶女麻煩!”
舒氏點點頭,腦海中劃過寧嫣那雙與莫姨娘相似的眉眼,臉色駭然一厲。
“怕是不夠,我之前派去服侍那小丫頭的奶母不是殘了麽,你再挑個信得過的婆子過去,明面上功夫還得做足,免得長康堂又挑我的錯處。”
“是,”梁嬷嬷籠起舒氏烏黑的秀發,微微一頓,又道,“昨兒晚上,聽偏門的小厮說,那丫頭随三老爺帶來的表公子出府玩去了。”
舒氏聞言微怔,蕭南燭面目清沉出衆,她印象頗深,便道:“可知去哪兒了?”
“我問了小厮,說是沒留意。百香居那小姑娘平日跟個孤魂野鬼似的,也沒人多管她,只知她和表公子那小少年走得挺近。”
舒氏蹙眉,想到蕭南燭冷玉般隽美的相貌,以及不俗的談吐舉止,心中隐隐覺得古怪。
可轉念一想,一個外地進京的窮小子罷了。
出身不佳,無權無勢,能有什麽厲害?
豫國公府正兒八經的表公子是當朝大皇子,是她的親外甥!至于這種野路子,離她的姝兒遠些便足夠了。
舒氏放下心來,朝籠好的發髻簪上一支木蘭玉釵,面無表情的笑出聲來。
“且由那小丫頭片子胡亂溜達罷,別到我面前轉悠就行。”
“她那張臉像極了莫姨娘,一見到她,我就渾身不自在,想來這幾日百香居的新奴才會好好調教她。”
談話聲漸漸變小,錦明堂主屋外,在風口處駐足許久的蕭南燭:“……”
少年眸色輕嘲,将豫國公的龜鈕私印收入懷中,轉身離開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