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京城天色晦暗已久, 倏而一陣狂風刮過,雪花再度飄飄灑灑的落下來。

百香居內,案子告一段落, 老夫人先行離開,身後一大批侍女、婆子浩浩蕩蕩的退出院落。

舒氏也不願多留,領着一衆侍從, 拖走了打得半死不活的吳嬷嬷、以及雲皎三人。豫國公與寧文斐有事相談, 亦領着各自的親随離開。

偌大的百香居,登時冷清下來。

寧嫣走到廊檐下,伸手去接雪花,心頭悵然嘆息了聲。

方才舒氏對着她憋壞主意, 蕭南燭打了岔, 說要帶她出去逛一逛, 她心中暗暗歡喜來着。

她打算趁此機會,拽蕭南燭去集市上轉轉,最好找兩個鳳凰吊墜讓他先挑挑, 這樣就可以旁敲側擊的知道他喜歡什麽樣式了。

眼瞅着變了天色, 想來是去不成了。

寧嫣吹落掌心的雪花, 蕭南燭見她情緒不對,沉聲道:“嫣兒在煩那幾個奴才回來找你麻煩?”

寧嫣微愣, 少年站在她身後, 單手負後, 寬慰道:“不會了, 她們永遠不會再回來。”

若非顧念着你想自己動手,她們根本不可能有機會算計你的。

寧嫣望着蕭南燭冷隽的面容, 眼睫撲閃撲閃, 煞有其事的害怕起來。

她一把抓住蕭南燭的衣袖, 微微昂頭,勻淨的小臉皺巴巴的。

“我、我是有點害怕,沒想到國公府裏有這麽壞的人……小表叔,你說往後祖母、嫡母派進百香居的人再暗地裏害我怎麽辦?”

蕭南燭:“……”

他想提醒寧嫣裝得太誇張了,奈何寧嫣聲音又軟又糯,不嫌夠的拽着他的袖擺搖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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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表叔,你看那院裏還有血呢,打板子一定很疼,我今晚怕是要做噩夢!”

蕭南燭聽着她委委屈屈的嗓音,心中無奈至極。

在他面前做戲、拿他取樂,就那麽有趣?

他垂眸盯着寧嫣,四目相對,寧嫣見他默默不語,不自覺地警醒起來。

蕭南燭前世不喜歡性子黏糊的人。即便鐘情于她,怕是也會覺得厭煩、不舒服。

寧嫣靈眸微動,連忙撒手往後退,蕭南燭卻蹲下身,擡手戳戳她的臉頰:

“嫣兒若當真害怕,晚上我來百香居陪着你,我守在廳外,你在內室可安心入睡。”

寧嫣再次怔住,這才發覺少年清淡的眸中藏着點點縱容,隐隐還有一抹幽怨的情緒。

她頗為納罕:“小表叔,你不覺得我很煩嗎?”

蕭南燭鳳眸含笑,似是不明白她何來此問,仍是耐心回答:“你開心,就什麽都好。”

他的聲音輕緩有力,寧嫣心中撓癢癢似的,忍不住撲入他懷中,與他來了個擁抱。

二人挨得極近,蕭南燭再度嗅到幽幽淺淺的紫檀木香,思緒微轉,不難猜到這是寧嫣為他準備的生辰禮物。

大燕朝男子不如女子講究,眼下京城男兒最時興的随身之物,除了玉佩便只剩下紫檀挂件兒。

以寧嫣的聰慧,偷偷溜出寧府為他買個紫檀挂飾,實屬不難。

蕭南燭薄唇勾笑,安撫的拍了拍寧嫣的背脊,心中又如廊外飄搖的雪幕般,夾雜着些沒着沒落的悵惘。

寧嫣夜間要趕工雕琢自己的小鳳凰,不能讓蕭南燭留在百香居。眼瞅着天色漸晚,便趁雪勢小些,催促蕭南燭離開。

蕭南燭走後沒多久,天色愈發陰寒,凜冽的竹風卷着雪花呼呼作響,大有徹夜不休之勢。

寧嫣盯着院落的磚地,地上已經鋪就一層薄薄的雪花。

幾灘血水被雪花掩埋,漸漸洇成一大片淡紅的水漬,想來雪停天晴之後,不必打掃,便淨如無物了。

寧嫣搓搓小手,嘲弄的笑了聲。

回身進屋時,就見阿念抵在門口,一臉複雜的望着她。

“阿念姐姐,天太冷了,你進屋歇着吧。”寧嫣甜甜的道。

她明白阿念被她的手段吓着了,只是眼下她這副皮囊年紀太小,動手收拾吳嬷嬷幾人,沒人從中傳話幫襯,是萬萬做不到的。

否則,她也不想讓阿念看到她不好的一面。

寧嫣虛咳了聲,醞釀着說些解釋的話。

阿念卻自個兒掙紮出來,揉揉她的腦袋笑道:“三姑娘也去歇着吧,往後百香居清淨了,奴婢會好好照顧三姑娘的。”

寧嫣眸光微微一頓,眼底甜意更濃了些。

大雪一連下了數日,冬至這天,寧嫣待在百香居中,用砂紙最後一遍打磨紫檀挂墜。打磨之後,又尋來蜂蠟等物,細細的擦拭一遍蠟油。

紫檀木雕篆出來的鳳凰振翅欲飛,線條流暢古樸,栩栩如生。

她見大功告成,捧在掌心翻來覆去的端詳許久,視之如珍寶一般。

只是看久了,她不免又有些擔心。這挂墜到底不值錢、更不是稀奇物兒,蕭南燭上輩子身份尊崇,見慣了好東西,萬一嫌棄怎麽辦?

寧嫣想,他若是嫌棄,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贈他東西了。

阿念守在旁邊,見她臉色一陣歡喜一陣憂愁、還有點生氣的樣子,讷讷提醒:

“三姑娘,國公夫人那邊傳話過來,說午後去常山寺進香,讓您跟着一起去。”

寧嫣回神,下意識搖搖頭。

大燕朝冬比夏長,京城富貴人家對冬至這個日子頗為重視,祭祖拜佛,一樣耽誤不得。

寧嫣記得上輩子也有這回事,阖府上下一起去常山寺進香。她當時在府裏跟個幽靈似的,才沒人問她去不去。

舒氏這次倒是殷勤,老夫人都沒想起來帶她同行,舒氏倒提前想到了。可惜明兒是蕭南燭的生辰,她不想湊這個熱鬧。

寧嫣琢磨一會兒,正要推拒,阿念随口笑了笑。

“聽聞常山寺後方有座天華寶塔,兩百年前的初代方丈懷安宗師,就是在寶塔裏圓寂的。”

“今天日子吉祥,天華寶塔裏,有幾位德高望重的大師要舉行開光儀式。只要将自己随身的玉佛、平安符之物交過去,讓大師們開個光,就能得到佛祖的眷顧。”

寧嫣心頭一跳:“當真嗎?”

上輩子冬至這天,她沒機會去常山寺,倒不知此事。若當真有這麽靈驗,那她先把小鳳凰送過去開個光,豈非更有意義?

寧嫣眼神發亮,連忙讓阿念回禀舒氏,她也跟着一起去。

只是此行去常山寺,要念佛參禪,在寺廟裏待上兩三天才能回府。

若她去常山寺,就得把蕭南燭一并拉去才行。不然沒法在蕭南燭的生辰之日,準時的将吊墜送給他。

寧嫣盤算着,轉道去找蕭南燭。

她想,撒嬌也好、耍賴也罷,一定要把蕭南燭磨去常山寺!

結果她趕到南角偏院,寧文斐正在院裏與蕭南燭說話。沒要她多費口舌,蕭南燭便說自己和寧文斐都去常山寺。

于是午後雪勢小些,國公府外排成長龍的車隊緩緩出發。

寧嫣與老夫人同乘一轎,刻意留心了最前方的華蓋車轎。只有舒氏與梁嬷嬷二人上轎,上輩子參與此次行程的豫國公竟然沒來。

寧嫣心中有些奇怪,就聽老夫人雙手合十的祈禱:“佛祖保佑,這冷冬快些過去罷。”

雲嬷嬷也在軟轎裏,斟茶安慰:“老夫人您別太憂心,咱們國公府百年世族!多少風風雨雨熬過來的,國公爺不會有事的。”

老夫人皺眉更甚,瘦削的臉龐露出幾分疲态:“唉,你說最近府裏是不是犯了太歲?姝兒身子至今未好,國公爺朝事也不順了。”

雲嬷嬷不知怎麽應她,只好又寬慰了一番。

寧嫣眸光輕閃,撩開車簾透了口氣。

她沒刻意關心朝事,但記得前世這個時間段,豫國公府風平浪靜。

豫國公的官途,應該在明年蕭南燭離府時發生變動,晉國公府舒家也是在那時候分崩離析,看來随着蕭南燭的重生,一切都提前了。

寧嫣悄悄琢磨着,車隊已駛出城郭,飒飒寒風拂在臉上,帶着冬雪刺骨的涼意。

忽而一輛馬車加快行程,從後方超過來與她們并行。寧嫣朝那馬車望去,就見蕭南燭敞開車簾,遙遙望着她。

少年墨發輕束,眉眼溫隽,倒映着她趴在窗口的紅衣身影,于冰天雪地裏綻開一抹嬌俏的風華。

常山寺位于京城南部的落桓山,山上青松覆雪,靜谧幽雅。

因為冬至的緣故,寺廟又出名。即便今日天色不佳,仍有不少官宦攜家眷來此禮佛。

寧嫣一行人将将邁出轎子,便有寺僧過來相迎,更有幾名與豫國公府交好的官員過來拜見老夫人。

舒氏則在最前方,被幾名穿着雍容的貴婦人簇擁着,聊笑不止。一時間,寺廟外圍人流湧動。

寧嫣略略掃過衆人,見蕭南燭走過來,她連忙垂下頭,跟緊了老夫人。

時辰已經不早了,估計天華寶塔的大師們已經開始舉行開光儀式。

她不能再和蕭南燭耽誤功夫,等下随老夫人進寺廟裏去,她得趕緊溜去寶塔才行。

蕭南燭不知她在搞什麽鬼,只好止住步子,朝不遠處的阿念遞了個眼色,拍了拍肩頭披風的落雪。

阿念怔忪一瞬,擡頭瞥過天色,趕忙去車廂裏取下小鬥篷給寧嫣披上。

寺廟外的車隊越聚越多,豫國公府衆人在寺僧的安排下,緩緩行入廟宇。先去正殿跪拜佛祖,上香之後,又由僧人領去後山的寮房歇息。

寧嫣陪老夫人住在一屋,見老夫人疲累不堪,只好陪了老夫人片刻。

好在白姨娘帶着寧婧過來請安,寧嫣與白姨娘打個照面,趁機溜去天華寶塔。

寺廟殿宇衆多,寧嫣事先讓阿念打聽好了天華寶塔的位置,此刻毫不費勁便找了過去。

寶塔上鐘聲沉厚,巍峨高聳。

塔下栽植大片大片的紅梅,紛紛鵝雪裏,花枝灼目,冷香沁鼻。

寧嫣一路跑得胸腔泛疼,穿過梅林後,将自己的紫檀鳳凰交給一名小和尚,又虔誠的奉上蕭南燭的生辰八字。

那鄭重的動作、小臉上恭正的敬意,把和尚逗得直笑:“行了小姐,你且回去吧,我家師父開光賜福時,外人不得幹涉,你的心意佛祖已經看到了。”

寧嫣乖巧的點頭,她是再世重生之人,對佛道之事自然多了些許信奉。

于是雙手并攏,又朝佛塔的方向、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次日天明,大雪依舊未停。

寧嫣披着紅鬥篷,是第一個跑來天華寶塔取開光靈物的施主。

小和尚正在塔外掃雪,一臉詫異的把東西呈給她:“此地偏僻,路上積雪又厚,可要貧僧送你回香客寮房?”

“多謝小師父,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寧嫣深深福了一禮,打開錦盒驗過東西,見沒有拿錯,便自個兒捧着盒子跑開。

誰料還沒跑出梅林,蕭南燭便自對面走了過來。

少年玄袍墨發,肩背清挺,手中撐着一把素色絹傘。

傘面在他隽美的臉龐上投下一片陰影,遠遠行在豔烈紅梅中,行在佛寺廟宇中,像諸天神佛派遣人世的使臣,不融于凡俗的煙火。

“大清早來這裏做什麽?雪下這麽大,身邊也不叫個人跟着,還不撐傘,染了風寒怎麽辦?”

寧嫣頓住步子打量少年,對面的少年已三言兩語行至她身前。

絹傘遮到她頭上,她緩過神來,咬唇笑道:“阿念還沒睡醒,我不想她跟着。”

蕭南燭蹲下身替她理理衣襟,無法忽視她手中當寶貝似的盒子,便道:“這是什麽?”

“你猜猜!”

寧嫣抿出一嘴笑意,臉龐被寒風凍得通紅,像初春天際的粉霞。

蕭南燭心尖微動:“這是,我的生辰賀禮?”

寧嫣重重點頭,頗有些期待的掀開錦盒蓋子:“小表叔你看看,這是我親手做的。”

錦盒緩緩打開,露出盒底鋪就的明黃緞子,鍛面上靜靜躺着一塊紫檀木制的鳳凰挂墜。

挂墜小巧玲珑,以一根系着碧色玉珠的雙股挂繩串起來,雕工精致,寥寥幾筆簡雅的線條将鳳凰體态勾勒的栩栩如生。

木雕色澤更是黑紫透亮,宛如琥珀光滑,處處可見雕篆之人下了一番巧思。

蕭南燭望着錦盒,睫羽輕顫,握傘的指節微微收緊。

寧嫣打量他的反應,見他不說話,一時摸不準他是不是沒看上。

她清了清嗓子,強調道:“這可不是普通的挂墜,昨晚我送它來給寶塔裏的大師開光了。常山寺很靈驗的,小表叔你戴着它,它一定會庇護你人生平安順遂、所願成真……”

“這是你親手做的?”蕭南燭擡眸,輕輕打斷她。

“嗯,之前不是答應過你嘛?”

寧嫣眉眼彎彎,理所當然地偏頭一笑:“我說過啊,我會親手為你做一樣東西的。”

蕭南燭望着她眸中細碎的光芒,薄唇微微阖動,忽而不知說些什麽。

這是他重生以來,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寧嫣的心意。

他一度以為寧嫣只是買了個紫檀挂飾,随便哄哄他作罷;

事實上她主動提及他的生辰,便已令他歡欣不已。

而這種程度,是他許願的,也是他自上輩子就不敢貪求的。

“怎麽,不喜歡嗎?”寧嫣糯聲問。

“我很喜歡,這是我迄今生命裏,最特別的賀禮。”

蕭南燭輕輕呢喃,眼底漫出淡淡含蓄的歡喜,“嫣兒,你該怎麽回禮才能讓你知道我多麽喜歡它?”

寧嫣呼吸微滞,一塊挂墜,倒沒想到他會這般感懷,那她這幾日功夫算是半點沒白費了!

她心裏愉悅,烏黑的瞳仁轉了一溜圈,嘴上忍不住開始打瓢:“小表叔若當真喜歡,那長大以後把自己送給嫣兒做夫君怎麽樣?”

蕭南燭聽着她戲弄的語氣,四目相觸,恍惚自她靈動的眸裏看到前世的紅衣女子。

淺淺的歡喜在心口紮根,忽如春水過境般,有一角堅冰被悄悄融化。

蕭南燭垂首笑出聲來,聲線清朗道:“好,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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