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已至寅時三刻, 天華寶塔內傳出早課的鐘鳴聲,悠揚渾厚。

塔外梅林中,大雪如瀑, 虬結的梅枝在北風中呼呼舞動,一髻兒梅花吹到小姑娘肩頭,紅衣烈梅, 清豔嬌俏。

蕭南燭手中素傘微傾, 擡手拂落她鬥篷毛領上的梅雪,笑着說「我允你」,聲音好聽的如飛泉鳴玉一般。

寧嫣本來只想逗逗他,見他這般輕易許諾, 不禁怔了片刻:“小表叔, 我說要你以後娶我?”

蕭南燭颔首, 一貫蒼白清冷的面容,在雪光下顯得異常溫潤隽美。

“我聽清楚了,這次我便不當你開玩笑了。寧嫣兒, 你要記住你今天的話。”

寧嫣沒料到他這般認真, 心尖兒一跳, 反倒不好意思起來。

她低下頭去,蕭南燭鳳眸微揚, 擡手接過她掌心的錦盒:“嫣兒, 這鳳凰挂墜精絕無雙, 你可以親自替我戴上嗎?”

寧嫣自然應下, 拿起盒中的鳳凰挂墜,理了理玉珠挂繩, 細小的胳膊環過他的脖頸打結。

奈何手太短, 她只好踮起腳尖, 蕭南燭配合的前傾身子,任由她慢慢折騰,老半天才絞出個蝴蝶活扣。

“系好了,我這幾日功夫沒白費!”

寧嫣收回胳膊,打量他脖頸間垂下的鳳凰挂墜,甚為滿意。

紫檀木幽雅的香氣浮動在二人身間,蕭南燭靜靜望着她,嘴角噙笑,淺淺的「嗯」了一聲。

大雪紛飛,午後方才停歇。

寧嫣與蕭南燭在一起待了半日,午時在齋堂內用了碗壽面,這才散開。

蕭南燭有事處理,送寧嫣回寮房後,獨自轉去了常山寺後方的一處偏僻佛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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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殿外松林覆雪,廊檐下墜滿被風雪壓塌的瓦片,髒亂不堪。

殿門處三面漏風,破敗的窗牗半遮半掩,露出殿內一角掉漆的佛像,可見久無人至。

蕭南燭沉吟片刻,推門走進去。

北風灌入殿堂,佛像後方的鬥室立刻傳出一道噴嚏聲。

繼而響起寧文斐的聲音:“太子您沒事吧?好像是四殿下過來了。”

蕭南燭循聲邁入鬥室,室內狹小無窗,僅一盞油燈點亮小榻上端坐的兩人身影。

其中一名藍衣少年見他進來,激動的起身擁住他,又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個不停:

“鳳岐……四弟,子硯大哥說你的傷完全好了,我一直放心不下,你、你現在感覺如何?”

少年聲音謙和,激切的目光中隐隐帶着幾分讨好的意味。見蕭南燭不回話,只好讷讷松開他。

“鳳岐,我這段日子很擔心你,蘭妃娘娘的事,你暫且寬心些,晉國公和舒妃的的勾當我已經全盤上奏,我不相信父皇無動于衷,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蕭南燭聽到「蘭妃」二字,眸光微微閃爍,颔首應道:“多謝太子三哥。”

太子沒想到他這般心平氣和,愣了一愣。

三人依次坐下,因太子身份特殊,不方便待太久,三人快速談起商榷之事。

隔世再望,這是蕭南燭重生後初次見到太子,回想上輩子太子及其妻兒慘死的模樣,他說話時的神情不禁溫和許多。

太子則覺得很詫異,他與蕭南燭一同長大,幾位皇子中獨獨他們二人親如一母同胞的兄弟。

因此,他自幼便知道蕭南燭性子清淡,也明白半年前蘭妃受害去世,蕭南燭心裏有多怨恨。

幾個月前,他将蘭妃宮中一名叛變的太監提到宮外,蕭南燭親手用一片薄刃剜出了那太監的心髒。

心髒乍然離體,還跳動了片刻,最後被野狗叼走。這少年就漠然的站在旁邊,手裏染着血,自那以後,再沒有笑過。

這半年多日子,每每私下見面,他都要顧念蕭南燭的情緒,避免一言不合觸怒蕭南燭,惹蕭南燭不快。

沒想到才兩三個月沒見,這少年的脾氣竟磨去棱角,變得老成許多。

太子默默想着,心中漫過一陣愧疚,指尖泛白,死死抓緊了袖擺。

倏然,蕭南燭目光微沉,一手拂滅牆壁上懸挂的油燈:“外頭有人進來。”

太子二人怔住,便聽鬥室外傳入一陣腳步聲,寧文斐忙地起身:“不可能啊,我帶太子來的時候很小心,絕沒被人發現。”

鬥室四面是石壁,唯獨對着佛殿的那面牆有道漏縫的木門,寧文斐透過門縫望出去,訝然道:“那不是什麽梁嬷嬷嗎?我寧家嫡嫂,舒氏身邊的貼身婆子。”

“她身邊還跟了個身高八尺的小厮,不會是沖咱們來的吧?”

蕭南燭思緒微動,耳畔傳入佛殿中兩人的交談聲。

“這地方行得通嗎?”梁嬷嬷問。

小厮笑答:“放心罷嬷嬷,冬至頭一天我就提早來看過了!這佛堂是十多年前常山寺關弟子禁閉的地方,荒廢了好些年了。眼下房梁老舊,風雪又大,塌不塌也就這兩日的事。”

“只要您能将那寧老太太诓過來,我就能讓這房梁砸那老太太頭頂!到時佛堂坍塌,直接埋了那寧老太太,寧家就沒人敢欺負咱們五姑娘了。”

蕭南燭冷笑了聲,頃刻反應過來。

豫國公夫人舒氏,在晉國公府舒家排行第五。這五姑娘說的應當是舒氏,這小厮多半是晉國公府舒家的爪牙。

梁嬷嬷安下心來:“那此事就拜托你出力了。你不知道咱們五姑娘嫁到豫國公府十多年,寧家那老夫人是怎麽折騰她的,近來更是變本加厲,這次一定得料理了她。”

小厮回應:“我明白!咱們晉國公最疼這位五妹妹了,他收到您遞回來的消息,氣得不行。這不馬上安排我過來動手,保證神不知鬼不覺弄死那老夫人,豫國公大人發現不了!”

二人說着,在佛殿內四處轉了兩圈,沒瞧見異常,外面又走進一道輕細的腳步聲:“嬷嬷,您二人這邊怎樣?”

腳步聲止住,那女子聲音嬌甜:“寧嫣那小野丫頭,正在天華寶塔那邊堆雪獅玩呢,等下我就去哄她過來。”

“小孩子貪玩,屆時把她困在這裏。夫人早在老夫人身邊買通了兩個侍女,過會兒那兩名侍女會撺掇老夫人過來!

到時候這佛殿一塌,就說是那小野丫頭亂跑,老夫人為了尋她,不小心與她一同葬身佛殿之下。”

梁嬷嬷點點頭,見一切安排妥當,又交代了兩句話,自個兒匆匆離開。

鬥室中,寧文斐雞皮疙瘩掉一地,難以置信的收回目光:“這群後宅的女人,好狠吶。”

太子淡淡垂眼,扯了扯嘴角。

他于深宮長大,他的母親先皇後、蕭南燭的母親蘭妃皆亡于此道,因此沒有太驚訝。

只暗想着,或許可借此事挑撥豫國公寧家、和晉國公舒家的關系。

蕭南燭打斷道:“太子,斐大哥,你們先散了罷,若被有心之人查出端倪,怕是麻煩。”

太子回神,也發覺自己離開東宮太久了,應道:“對對,鳳岐說得對,這裏是是非之地,我先回去了。”

說罷,他與寧文斐從門縫中窺探,佛殿內的小厮與侍女也已離開,便趕緊趁機脫身。

鬥室內黯淡無光,蕭南燭枯坐一會兒,起身準備去找寧嫣。

不成想那小厮與侍女又折返回來,二人不知撞倒什麽東西,「咣啷啷」一陣作響。

蕭南燭止住步子,就聽那侍女驚叫了聲,使勁拍打小厮:“你這混蛋,放我下來!”

小厮嘿嘿笑着,聲音輕佻:“不放!去年五姑娘回舒家,把你挑去豫國公府貼身伺候,我的心都快碎了,你是不是在豫國公府有新相好了?!”

侍女嬌嗔的哼罵:“賴皮鬼,你滾開!我還有正事要做,我得去把寧嫣那小孩叫過來呢。”

佛殿內又是「咣啷啷」一陣東西傾倒聲,小厮大聲笑起來。

“不必你去了!我先前路過天華寶塔,已經告訴那野丫頭,老夫人正在此處禮佛,讓她自己申時過來拜一拜佛祖,到時一并砸死算數。”

侍女唔唔幾聲,這才不再推拒。

蕭南燭憎惡的皺眉,袖腕中滑出一抹細薄的刀刃。

他起身靠近木門,打算直接推門出去時,一道雪光自門縫傾瀉而入,竟見寧嫣瘦小的身影躲在佛像後。

小姑娘半弓着身子,似是害怕被扭作一團的侍女小厮看見,正艱難的尋找退路。

蕭南燭微怔,佛殿外圍糾纏的侍女小厮睜開了眼睛。

但凡二人眼角餘光掃向佛像,寧嫣的身影必定暴露無遺。

寧嫣也慌極了,小心髒提到嗓眼,心中暗叫倒黴。

她午時與蕭南燭分開以後,回寮房睡了一覺。随後又和阿念去天華寶塔采梅花,打算做些梅花糕點。

采着采着,她又手癢堆了個雪獅子玩兒。結果沒多久,一個臉生的小厮走過來,說要她申時來這佛堂找老夫人。

她隐隐覺得蹊跷,不想打擾阿念,便獨自提前過來看看。

她進殿蹑手蹑腳查探了一番,此地太過破敗,且老夫人并不在這裏,她明白自己受騙了。

哪想她正準備離開時,一對舉止輕浮的男女闖進來。從二人交談中,不難猜出是舒氏要算計她和老夫人。

寧嫣咬牙,暗恨自己太過大意,之前舒氏主動獻殷勤,叫她一起來常山寺拜佛時,她就應該察覺不對勁的。

這下她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受困此地,這對男女本就有意殺她,若再被她撞破好事,那她必定是活不成了。

寧嫣小手扯住佛像下方的黃色帷布,打算縮進去躲着。

可惜帷布常年無人換洗,刺啦一聲,直接裂成兩段。

那對男女一驚,男子擡頭,眸光陰戾:“什麽人?!”

寧嫣捂住腦袋,死死閉上眼睛。

一剎那,又有一道裂帛聲響起,大殿正中的屋頂憑空落下一塊瓦片,墜于房梁懸挂的長帛上。

「嘶嘶啦啦」兩聲,長帛沒能撐住瓦片,一道裹着白雪的青瓦墜地,啪嗒摔成碎石。

殿中三人同時松了口氣,寧嫣睜開眼睛,一道黑衣身影出現在她身畔。

她愕然的睜大眼睛,少年「噓」了聲,輕輕穩穩的托住她胳膊,抱着她閃入不遠處的鬥室內。

一陣寒風灌入佛殿,掩去鬥室木門的關合聲。

“年久失修的鬼地方,拜什麽佛,真是可笑!”小厮呸了一聲,重新摟住侍女,“來,別耽誤時辰了,快讓爺親熱親熱!”

鬥室內晦暗不明,寧嫣渾身發軟的坐在小榻上,狠狠喘了口氣:“你怎麽在這裏?”

蕭南燭也不刻意隐瞞:“處理些自己的事。”

寧嫣點點頭,不再多問。

她看不見蕭南燭的面目,嗅着蕭南燭身上淺淺的紫檀香,卻極快安下心來,劫後餘生般的笑了聲。

她還以為自己今日要交代在這裏,好在虛驚一場。

沒想到舒氏下手這麽狠,這次她一定要叫這位嫡母翻不過身來。

蕭南燭見她慌張,坐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背脊:“沒事了,我去收拾他們。”

寧嫣眸光微閃,略略思量一番,搖頭巧笑:“小表叔,之前我遇到一個人跟我說祖母會來這裏,讓我在這裏等着,我想留在這屋裏再等一等祖母。”

蕭南燭抿唇,知她心中有主意,便點點頭:“好,小表叔陪你。”

鬥室內部窄小,比外面暖和一些。身邊又有蕭南燭守着,寧嫣搓搓小手,緊繃的心緒徹底放松下來。

然而思緒一松懈下來,佛殿裏那對男女暧昧不明的叫聲,便清清楚楚傳進耳朵。

寧嫣悄悄捂耳,拼命當做沒聽見,可聽見就是聽見了,她腦中又沒什麽分心挂念的事,如何能輕易忽視?

寧嫣尴尬的垂下頭,好在鬥室沒點燈,四處烏漆嘛黑的。她與蕭南燭分坐小榻兩端,連對方的臉都看不清。

并且蕭南燭此刻還當她是個小姑娘,又不知道她是前世那位談婚論嫁的「京城第一美人兒」……

想到此處,寧嫣心尖噔地一跳,上下掃視蕭南燭的方向,眸光忽地亮堂起來。

她抱住膝頭,小心翼翼的咳了聲:“大壯小表叔,你聽到外面的聲音了嘛?”

蕭南燭眉川微蹙:“聽到了,不要理會。”

寧嫣越想越有趣,心中了悟暗笑,明面上納悶的「哦」了聲:“為何不要理會?”

“閉嘴,不要再說了。”

“好,那小表叔,咱們可不可以去門縫那裏看看?”

“不可以!”蕭南燭聲音微涼,卻并不兇惡。

寧嫣不再說話,卻難掩笑意,肩膀微微聳動。

蕭南燭見她消停,單薄的背脊靠到石牆上,也默然不語。

片刻之後,寧嫣又甜糯糯的叫了聲「大壯小表叔」,靈眸轉盼間,烏黑的瞳仁裏流轉着好奇的光彩:“那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麽嗎?”

蕭南燭皺眉更甚,背脊不自覺的挺直:“寧嫣兒,你不要太過分了。”

寧嫣輕輕一愣,竟隐隐從他的聲音裏聽出些咬牙切齒的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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